两处场景中精致的“砌末”——细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古代戏曲表演中十分重视“砌末”的设置。“砌末”是戏曲舞台上使用的大小用具和简单布景的统称,相当于现代舞台上的“道具”。戏曲艺术中,“砌末”多表现为场景设计的合理和真实,可以分为大砌末、小砌末、装饰砌末、随身砌末等。古代小说作者借用戏剧中的“砌末讲究”而设置典型的“砌末”,或密针线利于小说结构严谨,或显性情利于人物形象塑造,或成意象暗示作者创作意图。《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天王堂草料场、山神庙两处场景中的“砌末”设计,别有一番意趣,值得细细品味和欣赏。

一、大葫芦和火盆

在天王堂草料场,作者设置的“砌末”类型有大小两样,大的“砌末”有:“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七八间草房”,“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小的“砌末”有:火盆、锅子、碗碟、壁上挂的大葫芦、一堆柴炭、地炉、毡笠子、钥匙。这些大大小小的“砌末”中,最值得咀嚼的是老军的大葫芦和火盆。

1.壁上挂着的“大葫芦”

因为“身上寒冷”,林冲去五里路外“那市井”沽酒,他“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带了钥匙,信步投东”。林冲来到“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的酒店里,店主人便充满疑惑地问“客人那里来”。这时,老军的“大葫芦”便有了“用场”——延长了林冲在店的时间。我们看——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

不得不承认,是“大葫芦”这个“砌末”引出了店主“请林冲”的情节。在酒店,店主人的“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要消耗林冲多少时间?如果不是店主人一番“接风”消耗了林冲的返回时间,大雪能把草厅压倒么?所以,金圣叹认为,“闲闲叙出大葫芦”乃“绝妙奇文,伏线于此”。当然,这“大葫芦”还拉近了林冲和店主人间的距离。此刻,一方是来自京师的陆虞候和富安的迫害,一方是寒冬时节店主人的接风。店主的“接风”,更容易让随遇而安的林冲放松下来,有了来自市井的丝丝暖意。“一盘熟牛肉”“一壶热酒”,也为林冲下文山神庙前手刃奸贼储备了体能。

可以说,老军的“大葫芦”使得小说情节摇曳多姿,也使小说章法紧密,天衣无缝。“大葫芦”的“引领”使林冲离开草料场,在酒店停留那么长时间,给大雪压倒草厅留足了时间。可见,“大葫芦”不仅是林冲装酒的容器,更是大雪压倒草厅的合理设置。这个“砌末”极为精致。

2.探半身去摸的“火盆”

草料场中的火盆也是重要的“砌末”。林冲一来到草料场,作者便通过老军之口设置了“火盆”这个“砌末”——“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去东门“五里路外那市井”沽酒时,他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后,只“将火炭盖了”——他盖的是“地炉”。因为林冲一进入草厅时,曾拿了几块柴炭,“生在地炉里”。而草厅被雪压倒后,让人心悬的是火盆里还有火吗?后来的大火“刮刮杂杂烧着”,是不是由火盆的火引发的?

其实,当林冲回到草料场门口时,发现“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便“探半身入去摸”那火盆,好在火种被雪水浸灭了。为什么这样专门写火盆内的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这样写,其实是告诉读者草料场的大火,并非由火盆引发,而是人为纵火。此处对火盆的描写,既把着火原因撇清了,又把林冲随遇而安、做事细心等性格表现出来了。作者处理得实在精细。

《闲情偶记》“结构第一”中谈到“密针线”法。李渔说:“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1]李渔崇尚这种结构设置上的前后关联、彼此照应的艺术。施耐庵的腕下也讲究“有针有线”。草料场中,他以大葫芦引出林冲沽酒的情节,催生了店主人的接风,给大雪压倒草厅留下了足够的时间;林冲沽酒前和草厅压倒后,他把有关“火盆”“地炉”等“砌末”的眉目交代得清清楚楚,的确做到了 “针线紧密”。

二、山神庙和殿上塑像

小说中的“砌末”也强调意象鲜明、精致、传神。这样,情节推进或场景转换上出现了“砌末”,才富有独特的内涵或丰富的象征性。作者借助这样的“砌末”,才能让含蓄、抽象的情思得以具象化,从而流露沉潜于心的审美情趣和写作意图。

林冲沽酒路上遇到的山神庙及庙内殿上的塑像,这两个“砌末”一大一小,别有意趣。金圣叹认为“安此一笔”,妙绝奇绝。山神庙和殿上塑像的意趣有哪些呢?

1.场景转换之趣

笔者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时常纳闷,为什么要把林冲手刃陆谦和差拨、枪戳富安的故事放在山神庙前展开?林冲的故事情节转换到山神庙,已历经两个场景。第一处场景是李小二的酒店,作者交代了故事的基本信息:陆虞候、富安和管营、差拨的密谋,林冲购买解腕尖刀以备复仇。第二处场景是草料场,作者建构了基本的陷害细节:一是大雪一天、路上没有买酒吃处,身上寒冷——林冲要外出沽酒、差拨要去放火;二是“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厅内有火盆、地炉、生出的焰火——有引燃大火的可能;三是四下里崩坏、朔风吹撼、“雪正下得紧”——草厅有可能被压倒……可见,小说创作讲究场景转换之趣。这也说明不同的场景有不同的情趣,不同的场景有不同的价值。作者为何不设计林冲在草料场手刃奸贼?为何要转换场景以新辟出山神庙这个场景?其实,作者将场景设在山神庙,一者方便交代奸贼们密谋的内容和陷害的过程,从而将情节推向高潮,形成曲折变化之美;二者可在不知不觉间增强山神崇拜的厚重感和传统文化的穿透力。

2.象征衬托之味

山神庙这个“砌末”具有特定的文化内涵和暗示作用。

韦勒克说:“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隐喻一次,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神话)系统的一部分。”[2]在传统文化中,山神庙表达着山民对大山的敬畏与崇拜,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文化气息。在现实生活中,山神庙又为山民日常提供遮风挡雨的实用与便利。林冲初遇山神庙便“顶礼”,祈求“神明庇佑”,便是受到山神文化的浸润。草厅倒塌后,山神庙又成了林冲的安身之处,可见其实用与便利。

山神庙更多的是象征衬托之味。山神庙里的金甲山神、判官和小鬼等“砌末”的象征意味最为鲜明——象征着正义审判邪恶,“小鬼”必将严惩的意趣。可以说,庙内塑像这个“砌末”,巧妙地以可视可知的“具象”预先将后续情节和创作意图暗示给读者。你看,手刃奸贼时,林冲多像金甲山神!山神庙前,林冲的怒火瞬间将奸贼们的阴险狡诈化为尘烟。这样,林冲在山神庙前手刃奸贼,才和庙内塑像相呼应。当然,林冲手刃奸贼,以山神庙为背景,那种无奈、刚烈、抗争的英雄滋味才更加深沉,“官逼民反”的主题才更加突显。

3.偷听、解密之便

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山神庙这个“砌末”,还顺理成章地建构了林冲偷听、解密的情节。金圣叹认为,这段情节“鬼于文、圣于文”,妙绝奇绝。

管营、差拨为什么要把林冲押解到草料场?陆虞候和富安等“小鬼”为什么要前来陷害林冲?差拨为什么要到草料场“点了十来个火把”?此前奸贼们所议何事,行文只是“忽断忽续,忽明忽灭”,情节背后的因由需要一一揭示。当草料场已成火海,山神庙前恰是让奸贼们原形毕露的理想场所。山神庙前,陆虞候、富安等“自曝其丑”;山神庙里,林冲听得极仔细,既有“小鬼”式的得意扬扬、踌躇满志,又有奸贼的阴险狡诈、歹毒卑鄙。这样的偷听是“着着分明,声声不漏”,林冲只有躲在山神庙里,真相才能得以被揭示。可见,山神庙这个“砌末”的“妙绝”。倘不如此设计,林冲即使在撤离草料场时做得再精细,也难以逃脱“烧了大军草料场”的死罪,更谈不上看清官场丑恶而怒火中烧、将陆谦剖腹剜心。因此,山神庙前是“小鬼”们解密的理想场所,更是林冲偷听的最好所在。

“砌末”是小说创作的艺术。山神庙场景中著名的“砌末”还有“解腕尖刀”和“大石头”等。有学者认为,“解腕尖刀”呈现了买刀、隐刀和显刀之趣;“大石头”则是一块“神奇的石头”,呈现了挡门、隔离和衬托等作用。[3]草料场和山神庙场景中的诸多“砌末”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正如王昊所说,艺术家用好了“砌末”艺术,“既能产生摇曳跌宕的情节,又能事事皆有依凭,形成强有力的向心结构” 。[4]

注释:

[1]李渔.闲情偶记[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11.

[2]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204.

[3]张万利.《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道具的作用[J].语文教学通讯(A),2022(9):37-38.

[4]王昊.古代戏曲道具功能简论[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97(4):526-530.

原文链接:https://genwoxueyuwen.com/6255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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