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文白对照：《祭欧阳文忠公文》

【原文】

祭欧阳文忠公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①，犹不可期②，况乎天理之溟（míng）漠③，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④于当时，死有传⑤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⑥之深厚，知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qí）。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⑦，凄如飘风⑧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hóng）⑨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⑩，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⑪，上下往复⑫，感世路之崎岖，虽屯（zhūn）邅（zhān）困踬（zhì）⑭，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⑯；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cuī）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jì）之安危⑱；及夫发谋决策⑲，从容指顾，立定大计⑳，谓千载而一时㉑。功名成就，不居而去㉒，其出处进退㉓，又庶乎㉔英魄灵气㉕，不随异物㉖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yǐng）水之湄（méi）㉗。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㉘，且犹为涕泣而歔（xū）欷（xī）㉙。而况朝士大夫㉚，平昔游从㉛，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㉜？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临川先生文集》）

注释：

①致：做到。

②期：必，一定。

③天理：天道。溟漠：犹言“溟溟”或“冥冥”，形容幽晦，这里指不可揣度。溟：幽暗。漠：寂静，没有声响。

④闻：声名，名望。

⑤传：指道德学问能流传不朽。

⑥器质：器局(才能、度量)和品质。

⑦其清音幽韵：那清幽的音韵。其：指发于外的文章。清音幽韵，是把形容词“清幽”和名词“音韵”拆开组成的词组。

⑧飘风：疾风。

⑨闳：宏大。

⑩无问乎识与不识：不论认识他的或不认识他的。无问：不必问，不论。乎：助词，没有意义。

⑪自公仕宦四十年：从(欧阳)公作官四十年以来。仕宦，就是作官。欧阳修于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充西京(洛阳)留守推官，到照宁四年(1071)在知蔡州任上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辞官，告老回家)，中间共四十年。

⑫上下往复：上：升官。下：降职。往复：指贬官外调和召回朝中。

⑬世路：世间经历的一切事。崎岖：高低不平的样子。这里用来比喻处境艰难。

⑭屯邅困踬：困顿不堪。意思是遭遇许多困难。屯邅：难行不进的样子。这个词出自《易经·屯》“屯如邅如。”困踬：事情不顺利，遭受挫折。踬：被绊倒。

⑮以其公议之是非：因为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不是别人所能掩没的)。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得罪宰相吕夷简，贬知饶州(旧治在现在江西省波阳县)。余靖、尹洙都因为营救范仲淹被贬斥。欧阳修写信给谏官高若讷，指责他不肯为范仲淹说公道话。高若讷很生气，把这封信上奏皇帝，于是欧阳修敏贬为夷陵县(现在湖北省宜昌市)令。蔡襄为作《四贤一不肖诗》(四贤，范、余、尹、欧阳，一不肖，高若讷)，当时到处传诵。

⑯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欧阳修被贬为夷陵令后，经过几次迁调，到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召回朝中。以后逐渐显达，受皇帝的信任。压：压抑，指被贬。起：起用。

⑰衰：减少。

⑱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宋仁宗无子，末年，臣下争先恐后上疏请立皇嗣，欧阳修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为参知政事(副宰相)，与宰相韩琦奏请仁宗立其侄曙(初名宗实，后改名曙，庙号英.宗)为皇子。嘉祐八年三月，仁宗病死，殴阳修等又输佐英宗即位。方：当。临朝：治理朝政。顾：眷念，这里和“念”组成一个词。后事：死后的事。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可以把关系国家安危的大事托付给他。社稷：指国家。

⑲及夫发谋决策：到发动计谋、决定策略的时候。夫:助词。嘉祐八年三月三十日夜间，仁宗忽然病死。次日(四月初一日)黎明，辅臣(宰相韩琦、欧阳修等)入宫，奉皇后命召皇子(英宗)即皇帝位。当时英宗只有“皇子”之名，还没有立为太子。仓猝之间赖辅臣帮助皇后当机立断，英宗乃即位。

⑳从容指顾，立定大计：从容而迅速地决定立英宗为皇帝。从容：沉着，不忙乱。指顾：手指眼看，比喻迅速敏捷的行动。

㉑谓千载而一时：可谓(可以说是)千年难遇的事。一时：意思是极少的机会。

㉒功名成就，不居而去：欧阳修在英宗朝极受尊重。治平四年(1067)，英宗死，神宗即位。欧阳修因为受朝臣的攻击，称病请求解职。先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出知亳州(现在安徽省亳县),后又改知青州(现在山东省益都县),知蔡州(现在河南省汝南县),仍屡次上表辞官，皇帝这才允许了他。不居而去：不自居有功而请退职。

㉓出处：和“进退”意思相同。出：出来作官。处：在家隐居。

㉔庶乎：庶几乎，大概可以说。

㉕英魄灵气：指死者的灵魂(也就是死者的精神)。

㉖异物：人以外的东西，指草木之类。

㉗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指隐士居住的地方。传说上古有一个清高的人名叫许由，帝尧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逃到颍水(发源于河南省登封县的颍谷)之阳，箕山(在现在河南省登封县东南)之下，在那里耕田维持生活。湄：河岸，水滨。

㉘无贤不肖：无论贤人和不贤的人。不肖：不贤(这里是指不如贤人的人，不是指坏人)。

㉙歔欷：哭泣时抽噎。

㉚朝士大夫：朝中的士大夫(同朝作官的人)。

㉛平昔游从：从前交游往来的人。平昔：往日。

㉜瞻依：瞻仰，凭依。

【译文】

有些事情凭人力可以做到，但不一定能够取得成功；何况天理渺茫，又怎么捉摸得清楚呢?你活着的时候就享有很高的名望，死了又有文章流传于世。人如果达到你这种境地也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你的度量和品质那样敦厚，才能和见识那样高远，又兼备深邃而精当的学问，表现在文章里，显露在议论中，就显得豪健俊伟、奇妙卓越了。才能蕴积在胸中，其浩渺如同积蓄了江河之水；表现在外，其光辉如同日月星辰一样灿烂。那清越幽雅的音韵,如同旋风急雨般突然而至；那有力的言辞和精辟的议论，象俊马拉着轻车在原野上奔驰。世间的学者，不论同你相识与否，只要读了你的文章，就可以知晓你的人品了。

唉呀呀!从你出仕到现在近四十年，升迁贬谪，外放内调,感受人生之路崎岖坎坷。虽屡遭挫折、处境困难、颠沛流离，但最终功名未被埋没，是因为是非自有公论啊。你虽受到过压制，但又被重新起用，于是名显当世；你果敢的气概、刚正的节操、到了晚年都没有衰退。当仁宗皇帝到了执政的晚年，考虑身后皇位继承之事时曾经说过，像先生这样的人才，可以把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托付给他。到拿主意、定策略的关键时刻，你从容镇定，在手指眼看的瞬间便决定了大计，可以说立下千载难灭的功绩。你功成名就，却不以功臣自居而自请归隐。你不管出仕还是隐退，所表现出的风度与精神，大概和你的灵魂一样，不会随着尸骸的腐烂而消失，定能长存于箕山脚下、颍水之滨。

然而天下之人不论贤能与否，尚且为你的去世而垂泪叹息，何况士大夫阶层和往日的朋友，还有我那颗向往、仰慕、崇敬之心!

唉呀呀!世间盛衰兴废的道理，自古如此；而我把酒临风不能忘情的原因，在于想你时不能够再见到你了呀!我今后将同谁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