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陋室铭》 一文有三处疑点。其一,“南阳诸葛庐”在前,“西蜀子云亭”在后,是否悖于用典的常法?其二,“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是否是作者“违心”之辞?其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否矛盾?其实,这些皆是刻意而为,表现了刘禹锡对“德”的看重、对“德”的抉择、对“德”的固守。理解三处疑点,即理解了“德馨”蕴含的深意。
《陋室铭》一文,不足百字,含而不露地表现了作者独特的意趣和高尚的情操。然而迁思回虑中,仍生疑惑。其一,“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一句,讲究对仗,连用典故,缘何“诸葛庐”在前,“子云亭”在后。其二,“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刘禹锡是否真的不喜丝竹之悦耳,难忍案牍之劳苦?其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是否矛盾。这三处疑点,皆与“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一主旨句相关,隐含着刘禹锡对“德”的看重、对“德”的抉择、对“德”的固守。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形式上对仗工整;内容上将陋室比作孔明的隆中草庐、扬雄的成都宅第,意在自勉。但在这种对仗工整的句式中,历史久远的典故常置于上句,而诸葛亮是东汉末年、三国时期人,扬雄是西汉末年人,“西蜀子云亭”在前,似乎更为合理。比如,同为骈文的《滕王阁序》中就有大量的典故。“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和李广都历经文帝、景帝、武帝,但汉武帝召见冯唐时,他已九十多岁,冯唐比李广的年龄更大;“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贾谊被贬长沙发生在西汉文帝时期,梁鸿逃到海边是在东汉章帝时期……序文用典讲究时代先后,但一般不要求押韵,用典时可以不受韵脚束缚。铭文是否因为有押韵要求,而用典时不再讲究时代先后顺序呢?其实,并非如此。参照张孟阳《剑阁铭》中的用典,“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1],秦吞并诸侯在前,西汉初田生献策在后;“公孙既灭,刘氏衔璧”[2],公孙述西汉末年人,刘氏是指蜀汉刘氏政权。典故会涉及古人、古语、古事、古迹,在讲究对仗的骈文中,距离所处时代久远的,置于上句,这是常法。
那么,刘禹锡是否因为押韵和用典不可得兼,不得已而选择了押韵呢?以刘禹锡的才华,他完全可以做到先写扬雄的典故,而后在诸葛亮的典故中押韵,但他刻意打破常法,这其中应该蕴含着一定的深意。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出自文末,与“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相照应。所以用诸葛亮、扬雄的典故,不仅因为诸葛亮有着经天纬地之能,扬雄有着不诡于圣人之才学,更因为两人皆为品德高尚之士。扬雄淡薄功名富贵,潜心修学,虽官至上品,仍淡泊名利,这是包括作者在内的后世之人所肯定和赞赏的,但扬雄的“德”是有瑕疵的。扬雄在王莽篡汉后,“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3],由比四百石秩的黄门侍郎直接升为比二千石秩的中散大夫,不管扬雄内心是否情愿,但他的确接受了王莽的恩赐。更为后世所诟病的是,之后扬雄又仿司马相如《封禅文》,写下《剧秦美新》,指斥秦朝,美化新朝。白圭之玷虽不影响刘禹锡对扬雄的推崇,甚至刘禹锡对扬雄当时处境下的选择也抱有同情和理解,但的确也违背了刘禹锡最为看重的“德”的标准。
刘禹锡看重的“德”,不仅仅是安贫乐道、洁身自好的高雅志趣,更是包含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独立人格的美好品行,忠于职守、忠于内心理想的高尚情操。刘禹锡自永贞革新失败后,辗转流离,但一次次贬谪和打击,他没有向命运和权贵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他对自己的理想和选择从未有半点怀疑。刘禹锡晚年,退居洛阳,自知大限将至,写下了绝笔自传《子刘子自传》。文中他既不夸耀自己的文学成就,也不哀鸣自己的坎坷人生,却依旧为永贞革新的领导者王叔文倾情辩护:
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惟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信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4]
永贞革新仅历时一百多天,刘禹锡却用一生来坚守,至死也不忘为新法辩护,至死也坚守着自己的政治理想,至死也忠诚于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这才是刘禹锡笔下“德馨”的真正内核。这一点是扬雄所不具备的,而诸葛亮的一生始终不忘先主的知遇之恩,铭记匡扶汉室的政治理想,秉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信念,践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慎重承诺……诸葛亮身上显现出的“德馨”与刘禹锡追求的“德馨”本质上更为契合。虽然诸葛亮和扬雄皆是品德高尚之士,但刘禹锡更为赞赏和推崇诸葛亮的“德”,按照“德”来排定先后,也隐晦地表达自己心中的“德馨”,所以在写《陋室铭》时,他不惜打破用典的常法,将“诸葛庐”置于“子云亭”之前。
“丝竹”与“素琴”相对,皆是音乐,一俗一雅。“无丝竹之乱耳”,刘禹锡贬低“丝竹”,认为会“乱耳”,难道他真的厌弃“丝竹”之乐吗?唐代文人、官绅皆喜爱“丝竹”之乐。刘禹锡的好友白居易被贬江州,在《琵琶行》中不仅写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盛况,还发出“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的抱怨,听到琵琶女演奏之后才心生“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满足。其实,刘禹锡和白居易一样,对“丝竹”之声也是热爱的。刘禹锡一生和许多歌姬交往甚密,创作了不少与之相关的诗歌。比较有名的,如《赠李司空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蓟州刺史肠。”[5]一曲《杜韦娘》,惹得苏州刺史刘禹锡柔肠百结,这还哪有“丝竹乱耳”之感了!另外不同于一般官吏,刘禹锡不仅热爱,而且精通。作为中唐著名诗人,他的民歌乐府诗流传甚广。在夔州,刘禹锡结合民歌韵律首创《竹枝词》系列乐府诗,其中“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表现了少女初恋时忐忑不安的情感,被广泛传唱。在朗州,刘禹锡“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6],以至于“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7]。可见,说“丝竹”会“乱耳”和他的爱好兴趣不相符合。那刘禹锡为何又要“违心”地写下“无丝竹之乱耳”呢?
其一,咀嚼痛苦,强作欢笑,刘禹锡个性使然。他被贬和州,居于斗室,远离了喧嚣的京师,遭受政治上的冷遇。“无丝竹之乱耳”可能是刘禹锡的一时激愤之语,但依照他倔强的个性,更可能是故意写给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看的:无“丝竹”又如何,它只会扰人心性,自己“调素琴”,也可享受清雅之乐。迁客都会因没有“丝竹”而失落、伤感,而刘禹锡偏偏称“丝竹”乱耳,述说着自己安居斗室的快乐。权贵让他哭,他偏要笑着面对这一切。这既是他的倔强,也是他的抗议。“违心”之辞,看似洒脱,实则包含了一丝无奈和心酸!
其二,不可得兼之时,舍鱼而取熊掌。刘禹锡喜欢“丝竹”之乐,本也可享受“丝竹”之乐,或放浪于形骸,或屈从于权贵。可是,他偏偏都不愿意。刘禹锡高中进士之后就认为“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华山歌》)[8]。大丈夫若是无“德”,即便坐拥富贵,也不过是庸碌之辈!这是刘禹锡秉持一生的志向,不能因为“丝竹”而改变,不是不爱,只因更看重品德的美好。“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咏史二首》)[9]无论世道如何变化,自己的内心始终如中流砥柱,毫不动摇,又怎能让“丝竹”扰乱自己的心性呢?“无丝竹之乱耳”,看似“违心”之辞,却没有违背自己的道德之心,隐含着刘禹锡对“德”的抉择。
称“案牍”会“劳形”也非本意。刘禹锡三十出头就担任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别看品级不高,却所辖甚广,职责甚大:
监察御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10]
政务繁多,劳神苦思,刘禹锡却能出色地履行职责,引起了王叔文的注意,并“以宰相器待之”[11]。写《陋室铭》时,刘禹锡被贬为和州刺史。刚来和州,和州遇到百年难遇的大旱,他四处走访百姓,并痛心疾首地在《历阳书事七十韵》中写道:“比屋恂嫠辈,连年水旱并,遐思当后已,下令必先庚……”[12]这充分表达了他关心和州民众疾苦的拳拳之心。最感人的是,他结束考察后,立即冒着被削职的危险,大胆上表:“伏以地在江、淮,俗参吴、楚。灾旱之后,绥抚诚难。谨当奉宣皇恩,慰彼黎庶。”[13]在得到唐德宗的恩准后,他立即下令减免和州农民当年一切税负,开仓放粮,赈灾济民。可见,此处的“案牍”并不能简单归类为官府往来的一切公文、文书,而是特指那些高谈阔论之公文,烦琐无用之俗务,谄媚阿谀之文书,歌功颂德之奏表。与其被这类“案牍”劳损身体,不若“阅金经”,沉淀内心,其乐也融融!苟利国家,百姓之“案牍”,虽劳何惧?只因“德”之所系,社稷百姓也。“无案牍之劳形”违心吗?其实一点也不违心。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一方面映衬出陋室的娴雅、清幽与别致,另一方面也暗示此处偏乡僻壤、人迹罕至;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表明有“鸿儒”往来其间。两者相互矛盾,该如何理解呢?
“谈笑有鸿儒”中的“鸿儒”不是指博学的大儒。虽说刘禹锡从夔州转和州属于“量移”,即贬官由远及近,但和州毕竟不是繁华的京师,也并非人才汇集之地,不太可能有传统意义上的“鸿儒”。而且据刘禹锡流传下来的诗文,终其一生,也没有和博学的大儒有过密切交往。所以这里“鸿儒”的标准更可能注重的是“德”,“鸿儒”可能是和自己志趣相通、志同道合之人。比如张籍得知刘禹锡赴任和州,写下《寄和州刘使君》,而刘禹锡写下《张郎中籍远寄长句开缄之日已及新秋因举目前仰酬高韵》一诗作答。当然,刘禹锡与白居易交谊尤深,他到郡后即作《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兼简分司崔宾客》,白接诗后,立即写下《答和州刘禹锡》。两人一生之中,唱和频频,白居易甚至把两人唱和的138首诗编成《刘白唱和集》,并写下《刘白唱和集解》。所以“谈笑有鸿儒”,并非刘禹锡和友人在陋室之中的谈笑风生,而是诗歌的遥寄唱和,书信的互诉衷肠,闲暇时的朋酒之会。
“往来无白丁”中的“白丁”,也不是指目不识丁的百姓。前文已介绍,刘禹锡刚到和州就探访民间疾苦。刘禹锡对百姓的怜悯之心也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上。他和白居易、元稹都提倡反映国计民生的新乐府诗,比如《插田歌》就以俚语形式还原了百姓插秧的画面,表达了作者对百姓劳苦的同情。所以说刘禹锡不愿与目不识丁的百姓交往,这是误解。“白丁”应当和“鸿儒”对照,指那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无德”之人。这类人是道德上的“白丁”,是被刘禹锡一直鄙夷的。在和州如此,离开和州亦如此。刚离开和州回到京城,人们都以为他会收敛锋芒、谨慎做人,他却再次语出惊人:
太和二年,自和州刺史征还,拜主客郎中。禹锡衔前事未已,复作《游玄都观诗序》……其前篇有“玄都观里桃千树,总是刘郎去后栽”之句,后篇有“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又到来”之句,人嘉其才而薄其行。[14]
这就是刘禹锡。他全身皆是傲骨,一有机会,就会嘲讽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往来无白丁”,并非指刘禹锡不愿与百姓往来,而是指不愿与“无德”之人为伍。“白丁”的称谓也是对这类“无德”之人的无情嘲讽,倒也符合他的个性。
刘禹锡在朗州建竹楼而居,在连州建“吏隐亭”而独处,于和州又居于这斗室之间。选择陋室,即选择了“德馨”。陋室之中的刘禹锡是孤独的,但同时也是坚定的。统治者可以贬他的官,但无法剥夺他对理想的追求。“千淘万洒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15],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却依旧坚守“德馨”,这条道路艰苦吗?肯定艰苦,但正是这份艰苦,彰显了刘禹锡独特的人格魅力,练就了如真金般的美德。“人或加讪,心无疵兮”[16],有“德”若此,方可心无愧怍。
[1] [2]萧统.文选[M].李善,注.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77:771,771.
[3]班固.汉书 [M].北京:中华书局,2007:3583.
[4][5][8][9][12][13][15][16]刘禹锡.刘禹锡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591,632,270,265,578,177,362,592.
[6][7][11][14]刘昫,等,编撰.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210,4210,4210,4211-4212.
[10]欧阳修,宋祁,编撰.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3:1239.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