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细读《天净沙·秋思》

王富仁(1941-2017),山东高唐人,著名学者,生前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汕头大学文学院终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研究、中国文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化研究、中国左翼文学与文化研究等。著有《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先驱者的形象》《文化与文艺》《灵魂的挣扎》《历史的沉思》《王富仁自选集》《王富仁序跋集》等。

《天净沙·秋思》发微

文 | 王富仁

这首放在马致远名下的小令在大量写游子心情的作品中几乎是最好的一首,它以独特的表现手段和给人产生的深刻印象而被广为传颂。但我觉得,我们普遍感得到它的好,但却难以说出它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而对它的分析也还觉粗略,有很多细微的东西未必都已觉察到。故我想再一次细细品尝一下这首散曲。

首先说题目“秋思”。最好的题目是文学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没有它。少了它,作品的结构及意蕴就变了。在该曲中,“秋思”是对文本的一个升华。散曲的文本写的是人的外部世界,是一幅艺术图画,甚至连“断肠人”也是这幅画的一部分,是秋天的一种景象;但“秋思”告诉我们,该曲写的不仅仅是外部世界,更有内部世界——暮秋时节的一段情思。没有这个题目,我们极容易用什么什么图一类的话概括它。有了这个题目,我们就不能停留在该散曲的表面特征上了。用现代的两个术语来说就是:它是表现的,而不是再现的。

曲题“秋思”不但把散曲文本的外部世界的描写升华为内部世界的情绪表现,而且也把曲中的“断肠人”从全部画面中突出了出来。就其画面的意义讲,他原本只是这整个画面的一部分,但“秋思”所提示的情感情绪表现的目的,把他上升到了整体性的地位上来了。他是全部画面中唯一的一个人物,唯一一个有情感情绪感受的人物,因而“秋思”就与他的感受等同起来。也就是说,他不但是全曲的一部分,也是全曲的感受主体。透视他的心灵、体验他的情绪便成了读者自然而然的趋向。但在这里却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即如何理解“断肠人”的问题。在现有的赏析文章中,大都把“断肠”也就当成了“秋思”的主体,亦即把该曲所表现的内容就放在该游子的伤心之情上。实际上,这里的“断肠人”只是这个游子的代称,而不是说他现在才是“断肠人”,不是他在介入于该曲的特定画面之后才成为“断肠人”,因而“秋思”只是这样一个“断肠人”的“秋思”。“秋思”不完全等于“断肠”。

“断肠人在天涯”有两层紧密相关的意思:一、现实处境:这个游子已经多年漂泊在外,长期流浪他乡,现在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故乡。二、他现在不是在向故乡的方向前进,不是在期待着故乡的临近,因而也绝无重返故乡的喜悦。他现在继续向远离故乡的方向走着,前路茫茫,不知所之,那将是更加遥远、更加荒凉的所在。了解这第二层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否则,“断肠人在天涯”在心理的事实上便不复存在,因为一旦他正在满怀信心地返回故乡,尽管现在还离故乡很远,但在心灵上却已有了归宿,游子之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但在这里,也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如此长期地在外流浪而不返回故乡呢?他为什么还在继续向着更荒凉的远方浪游呢?显而易见,他之浪迹天涯、流离在外,不是在外求取什么,寻找什么,期待什么,实现什么预定的目的。如若如此,他的精神就是振奋的,情绪就是紧张的,目标便是明确的,而现在他分明是无情无绪、毫无目的地在远方流浪着。这说明,他之不归故乡的原因不在外地,而恰恰在故乡。

在这时我们再思考一下“断肠人”几个字,便会感到他之不归故里,是因为在故乡时发生了使他肝肠寸断的伤心的事情。什么断肠之事对我们并不重要,但我们却知道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灵,致使他决绝地离开了故乡并且矢志永远不再返回到那令他触目心伤的地方。他离开故乡,在心理上就是想把令自己伤心之事、令自己伤心之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从而使自己从痛苦的困扰中挣脱出来。这促使着他越来越远地离开故乡。他是不是已经抛下了那一段伤心往事了呢?显然是没有,不但从作者直称之为“断肠人”可以知道,而且从他继续向更荒凉的远方流浪也可以感觉出来。正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暮秋时节,经过这荒凉的所在,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情绪感受。该诗写的便是他这时的情思。现在我们更应感到,“秋思”不是“断肠人”的“断肠”,而是这“断肠人”的一种更特别的情感体验。

该诗在表现形式上的最显著的特点,便是人们一眼便可看到的:它是由一连串独立的意象构成的意象群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九个意象各自独立,像九个大小相等的鹅卵石般分三组堆积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语言形式将其勾连在一起。

显而易见,仅用简练并不足以说明它的审美效果,因为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这样的诗句也可以是极简练的。我们也不能仅用独特性概括其全部意义,因为独特性若不与独特的审美效果和意蕴发生关系,语言形式的独特性便是空洞的,因而也便等同于文字游戏。我认为,在我们把它与全诗的审美效果联系起来的时候,至少有下列几点是值得注意的:

一、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表现的是自我的痛苦心情,但我们绝不感到痛苦中的杜甫是孤独的,该两句诗使我们产生不了孤独的感觉。为什么呢?它的语言效果中就不存在孤独的事物。每一个单词都与另外的单词有着紧密的联系,彼此构成的是完整的有机体,并且它们的结构异常紧密,紧密得能使人产生痛苦的揪心之感,但却并无孤立无援感。但在《秋思》中,我们却能从全曲中感到这个游子的茕茕独立的那种极度的孤独感觉。这种语言形式是起到了暗示作用的。在该曲中,好像任何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之间都是彼此分离、各自独处的,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把它们粘连在一起,甚至当各个意象输入到你的脑海中的时候,也只能刺激起你脑海中的各个孤立的点的兴奋感,连接不成一种兴奋区。“孤独”的感觉是与这种独特的语言形式密切相连的。因此之故,我认为评论家也不应以这样的想像代替曲中的语言形式,好像枯藤缠绕着老树,老树上面立着一个乌鸦。若如此,枯藤、老树、昏鸦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孤独的意味便淡薄了。

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痛苦心情的表现,但我们同时又可感到,他痛苦但不寂寞。这种感觉是怎样产生的呢?也与它的语言形式有很大关系。在这两个诗句中有动词的介入,并且有极强烈的动作感,“溅”、“惊”一是外部的动,一是内心的动,这动便暗示了心灵的并不寂寞。但在《秋思》中,这种各个独立意象的独立性,避免了大量动词的出现,使整体的画面更像一幅几个事物形象各自分离的静物画。这对于游子内心的寂寞有很明显的暗示作用。

三、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然由动词将主语与宾语联系在了一个整体之中,两句诗便是以两个完整的结构作用于读者的感受;而在《秋思》中,每个独立的意象都独立地投射出自己的信息,而这与“枯藤绕老树,昏鸦立干枝”的作用是极不相同的。当然,中间的“小桥、流水、人家”在以上三点中所起的实际作用有些不同,但它并没有破坏这样一个整体的语言形式,因而也没有破坏这种整体的语言形式带来的整体审美效果。

“枯藤老树昏鸦”作为首句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它作为首句,给我们的感受就是构成后来变化的基础,是全诗的情绪底色,因而也就是“断肠人”的整体心境。“枯藤”给人的是枯寂感,“老树”给人的是苍老感,“昏鸦”给人的是昏沉感,而这三者在感受上又是互相交织的。如果我们在物与人的互渗关系中来感受人,在视觉上便会产生一个面目苍老、形容枯槁、表情迷惘而阴沉的人物形象,在心灵感受上就会有一种枯寂、沉郁、阴暗的感觉。这实际也就是那个游子的形象和心灵状态。但必须注意,“枯藤”是枯寂的但未失苍劲感,“老树”是苍老的但未失坚挺感,“昏鸦”是阴沉的但未失矫健的姿态。就画面而言,这里全是黑白分明的轮廓,线条有力,对比强烈,像黑白两色的木刻,阴沉而有力。因而这时“断肠人”的形象在内外两面上都是阴沉而带有力感的。在这时我们应当想到,“断肠人”因为故乡发生了令自己极度伤心的事情,遂离开这令他触目心伤的地方,离开让他见之心伤的人,出外四处流浪。在流浪中,他经受着孤独和寂寞,经受着困乏和饥饿,用意志抗拒着心灵的痛苦和生活的困乏,渐渐把痛苦深深地、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澎湃的热情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平静了,青春的幻想消失了,但人也很快地苍老了,心灵变得枯寂了,性格也变得阴沉了。“枯藤老树昏鸦”暗示出的就是现在的一个“断肠人”,而已经不是乍离故乡时的他了。

“小桥流水人家。”一个苍老、阴沉、枯寂的流浪者眼前出现了“小桥流水人家”,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内心有什么情绪感受,但读者自己会有一种情绪感受。这种情绪感受当补充到“枯藤老树昏鸦”所已经给我们产生了的情绪感受的基础之上的时候,也便自然是这个流浪者本人的情绪感受了。假若说大的东西给人以沉重感、庄严感、崇高感,小的东西就给人以轻松感、玲珑感、亲切感,小桥让人感到亲切、优美、轻松,“桥”是沟通障碍的建筑物,一种虹形的曲线建筑,在中国语言中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意象。它一向是情感沟通的象征物;“流水”是清新的,澄澈的,流动的,活泼的,它也是一种相对稳定的意象,是一段波动的情绪,一种流动的感情;“人家”是一个小家庭的住所,是亲人相聚的场所,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的综合体。它包含着生命、爱情和幸福。我们完全可以想到,在这个苍老、阴沉、心灵枯寂的游子看到“小桥流水人家”的时候,心灵中在一刹那间产生了一种生活的欲望,一种希求幸福的感觉,一种感情的萌动。在这时,像在枯藤上绽开了小花、老树上冒了新绿、苍鸦的精神上感到了一点触动,他的沉寂的生命也表现出了一点活意。但这到底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接着他的心灵又沉寂了下来。

“古道西风瘦马。”从“枯藤老树昏鸦”到“小桥流水人家”再到“古道西风瘦马”,景色的不断变换,使读者产生的是游子骑马走动的感觉,它像向前推进着的摄影镜头,拍摄下了不同的景物。但你又能感觉到它的推进速度是平匀而又缓慢的,这种感觉来源于它的句式。九个独立意象分别为相等的三组,每一组都不是短促有力的,读起来平缓而均匀。我们似乎觉得游子骑马在一个有三两户人家的小村旁经过,开始看到“枯藤老树昏鸦”,继而“小桥流水人家”映现在他的眼前,但他在不经意地一瞥之后又转眼向前,前面则是“古道西风”,剩下的就是自己骑的一匹瘦马。“古道”是荒寂的,有一种苍凉感;西风是萧索的,令人感到一种心情的衰飒;“瘦马”又有一种孤独感。显而易见,“小桥流水人家”在他的心里添了一点活意之后,他的心情又沉人了枯寂、孤独、苍凉的感觉之中了。

但是,我们又必须注意“古道西风瘦马”与“枯藤老树昏鸦”之间的细微差别。“枯藤老树昏鸦”包含着更多的枯寂、迷惘和阴沉,是一颗静止着的沉寂的心灵,它埋藏着痛苦,但这痛苦也沉淀成了硬块般的东西,波动不起来了。但“古道西风瘦马”中却有明显的悲凉感,特别是那飒飒的西风,使你能感到明显的凉意。这种心情实际是“小桥流水人家”在游子心灵中掠过一丝暖意后,游子对自我孤独寂寞生活的一点悲凉的感觉。正像前面的暖意也在有无之间、并不强烈一样,这时的悲凉感觉也是如此。但是,我们必须感觉到它的存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点暖意变作一点悲凉,但是这位游子是不可能由此而改变自己生活的,这点悲凉也就只能转化为一点惆怅。这种惆怅在诗中是由“夕阳西下”传达出来的。游子在悲凉中抬眼前望,前面正是一轮夕阳向地平线沉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夕阳是一种衰退着的生命力的象征,它的衰竭是缓慢的,但又是不可挽回的。面对自己的生命的衰竭、生命意义的丧失,面对自己孤独寂寞的生活,游子这时的心情只能是惆怅的、无可奈何的。他仍只身在远离故乡的荒凉的远方,向着更加荒凉的前方,骑着瘦马,蹒跚而行。

在这时,我们可以对“秋思”的内容再做一个概括:“秋思”指的不是“断肠人”的“断肠”心情,而是他这时的一段情感体验。他的枯寂的心情并没有死灭,人间的温暖、幸福和爱情(“小桥流水人家”)又一次使他枯寂的心情萌生了一点生活的欲望,但这点欲望随之也便转化为一种悲凉的感觉,并以他的怅惘和叹息告终。“秋思”与其说是指他的伤心感觉,不如说指的是他这时产生的对生活的刹那留恋心情。

我们未必都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但在生命的途程中,谁又不是一个流浪者呢?《秋思》写出了我们每个人都能够产生的一种感情体验,所以它至今仍被人广为传颂,不失其艺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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