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很多和杜诗“沉郁顿挫”有关的资料,下面这篇最有帮助。选自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杜甫评传》一书:
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具体内涵包括三个层面:
第一层面是诗歌的表层,包括语言、意象、结构、声调等方面。举凡语言之凝炼、意象之精警、结构之波澜起伏、声调之抑扬顿挫,都给人以凝重、深沉、千锤百炼、千回百折之感。
第二个层面是诗歌的艺术构思。杜甫构思之深刻在作品中有两点主要的体现,一是含蓄,二是曲折。例如“三吏”、“三别”这一组诗,诗人对苦难的人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对造成战乱的统治者和叛将表示了深刻的谴责,感情极其强烈,但表现方式则相当含蓄,不但叙事精炼,而且诗人感情仅在字里行间自然地流露出来。相比之下,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叙事既伤太尽,诗人自己又在诗中大声疾呼,虽然剑拔弩张,艺术感染力却远逊杜诗。再如《哀江头》一诗,对于玄宗、杨妃的历史悲剧表示了巨大的哀痛,与白居易《长恨歌》的主题相近,然而杜诗含蓄而白诗直露。
第三个层面是凝聚在诗歌中的感情和思想。《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后人对“志”的解释不尽相同,我们认为“志”本指志向、志意,其引申义则可泛指思想。“情”当然是指感情,“志”和“情”实际上包含了诗人的全部心理活动,也即诗人的整个内心世界。
杜甫对儒学的核心内容——“仁”的思想终身服膺,须臾不离,他热爱生活,热爱亲友,热爱人民,热爱祖国,也热爱天地间一切生命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爱得深沉,爱得刻骨铭心。当然,仅仅具有深挚的感情还不一定形成沉郁的风格,如果杜甫一生都在开元盛世,那么杜诗也许会像李白诗一样的飘逸,可他的一生主要是在“万方多难”的时代度过的。从旅食京华到漂泊湖湘,杜甫的生活是艰难困苦的,他的亲友离散四方,他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祖国饱受战乱的蹂躏,甚至天地间一切生命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受到了损害和破坏:白鱼困密网,百鸟也在罗网,树木或枯或病,连雄丽的蜀山都蒙上了凄怆之气。
总之,杜甫以满腔的爱心去拥抱的正是一个疮痍满目的外部世界,所以他的爱中充满着同情、悲悯、惋惜,是一种浓烈而又沉重的感情。而且,正如孔子所云,“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杜甫就是这样的“仁者”,他爱得深,恨得也深,深沉的感情就引起了深沉的痛苦。
深挚的感情又伴随着深刻的思想,这主要体现为对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的深切忧虑,以及对国家兴亡盛衰原因的深沉思考。杜诗中充满着沉重的忧患感:首先,诗人身遭丧乱,穷愁潦倒,当然不能不为自己及其亲友担忧。“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七)——这是杜甫为自己的前途而忧虑。“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这是杜甫为全家的生计而忧虑。“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这是杜甫为远谪朋友的安危而忧虑。
更为可贵的是,诗人已经跳出了个人的小圈子,他忧郁的目光投向了远为广阔的现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名篇固不必说,即使在那些似乎与国政时事无关的题材中,其忧国忧民之情也时时有所流露。例如在饮酒时,他写道:“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在送别时,他写道:“国步犹艰难,兵革未衰息”(《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在题画时,他想到“时危惨淡来悲风”(《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在观舞时,他想到“风尘洞昏王室”(《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咏月则云“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月》);咏雨则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对雨》)。正如宋人所说:“少陵有句皆忧国。”忧患感不但直接给杜诗抹上了沉郁的感情色彩,而且使杜诗在反映社会和时代时具有无与伦比的深刻性。
人们往往认为杜诗的“顿挫”仅仅与诗歌形式有关,我们则认为“顿挫”同样存在于杜诗风格的第三个层面,即感情和思想的层面。前面说过,“顿挫”这个术语本来就是兼指感情和声调、文气的,其含义之一就是感情的抑扬起伏。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如果一个人具有丰富的感情和深邃的思想,那么他的内心绝不是波澜不起的一口古井,而是波涛汹涌的一片大海。杜甫的内心就好像是一片大海,动荡时代的疾风骤雨使这片大海波澜起伏,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又使它忽而高涨,忽而低落,就像大海中的潮汐一样。
杜甫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于国家中兴的任何迹象,有时仅仅是传闻,他都会欢呼雀跃,兴奋不已,《洗兵马》、《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等诗就体现了这种兴奋心情。同样,对于国家的任何危机,哪怕是尚处于潜伏状态的危机,杜甫都为之忧心忡忡,《饮中八仙歌》、《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就体现了这种忧患感。当然,更多的情形是,杜甫为国家、人民的巨大灾难而痛苦,《哀江头》、《北征》、“三吏三别”等诗皆为显例。
即使在日常生活的细微题材中,杜甫也是忽悲忽喜,柟树为风雨吹倒,竟使他血泪交流;田父请他饮酒,又使他喜不自胜。总之,杜甫忧乐俱过于人,所以他的感情的抑扬跌宕的幅度也过于人,而这就是“顿挫”风格的情感内涵。此外,杜甫的思维空间异常地广阔,思绪跳荡的幅度极大,这在《秋兴八首》等诗中有鲜明的体现,由此而产生的时空转换,意脉断裂等特征,显然也属于“顿挫”的范围。
综上所述,“沉郁顿挫”确是杜诗的总体风格。虽然“沉郁”风格的美学价值越来越为人重视,晚清词论家陈廷焯甚至将“沉郁”视为诗词的最高境界而且用它来品评众多的词人,但人们一提到“沉郁顿挫”就必然想起杜诗,可见这已经被公认是属于杜甫个人的。“沉郁顿挫”,这就是杜诗的独特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