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也可以讲故事。我们来读蒲松龄的《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朗读这段话,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样的节奏: XX XX XX XX XX XX XX XX
这一节以稳定对称平衡的节奏推行,与情节发展以及屠户心理状态完全一致——冲突还没有开始,但也并非完全放松。(整齐的句式,消除了日常的松弛感,有隐隐的紧张氛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为了保持这个稳定的句式,可以看到,作者居然在“途中两狼”这句中,狠心省略掉了谓语动词——“遇”。
“屠惧,投以骨。”
故事叙述突然由4字变为2,3字,打破稳定的节奏,预示情节开始发生变化,屠户的心理开始有了波澜,紧张害怕起来,朗读时的节奏语气当然也要随之变化。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矣,而两狼之并驱如故。”
这一段的节奏大致走向是:变化——恢复 变化——恢复。
和情节内容走向一致:行动——失败;再行动——再失败。
所有的变化,最后落在四个字的节奏上:
“一狼仍从”;“前狼又至”“并驱如故”
在朗读这一小节时候,要注意把重音落在这四个字上,注意作者为了强调这四个音节,用了两个“而”“之”虚词,让读者朗读时,注意到事情的结果。
这样的节奏很有象征意味,不管屠户怎么挣扎,最终还是落在了四个字上,仿佛永远无法挣脱的结果。情节开始走向高潮:
“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担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屠大窘”中的“大”字,是很有趣的,这个去声字,无论在形态上还是声音上,都使行文到达一个峰值。
意味深长的是,峰值之后,作者没有再继续2、3字的短句,而是出现长句子。
这说明屠户的心理调节能力是极强的,“大窘”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之后,紧张局促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理性地去想办法。
读下文可以看到,当屠户看清楚环境,想到办法之后,心情是笃定坚毅的,之后他的动作,又恢复了平稳四字句式:“奔倚其下,弛担持刀”,于是,“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句式又恢复了平衡,一番冲突后,情节又回到了静止稳定的对峙状态。
“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少时”句子又变成了两个字,情节又有了波澜。
我们发现,最后两个三字的分句,读起来轻松欢快。“似瞑”和“暇甚”,连平仄都对上了。
但这是一种表面的轻松,狼故作的轻松,也是作者故作的轻松,是为了骗得读者的放松,这样,接下来的“屠暴起”,才有一种突兀惊奇之美,整个情节突转直上。
如果你看过电影《烈火英雄》这种情节突转最为明显,只要拍一些轻松氛围的片段,那么很快惊险的场面就要来了。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
“暴” 和上文的“大”一样,有力量的去声字,推动情节走向高潮。
仔细推敲下一句的叙述节奏,为什么作者不干净利索些,“刀劈首,毙之”?而要加“以”“又”这些词语拉慢句子的速度呢?
屠户杀狼可能是驾轻就熟(职业缘故),加了“以……又……”连接词使屠户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淡定的气度和上文屠户很快从紧张变为冷静是相照应的。读这两句,不能读得铿锵,而要读出从容淡定,潇洒自如的感觉。
“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这一段都是错落的散句,相当于故事的余波。
随意的节奏,读起来,连后狼的阴谋,都没那么惊险。我们只是看到了它的丑陋和可笑,却没有看到杀伤力,读者就是淡淡地读着,人与兽的智慧的差别显而易见。
屠户杀后狼的动作写得更潦草,连具体的动词都没有,就像那只愚蠢的狼绞尽脑汁去跟人都斗,结果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死了一样,很有讽刺效果。
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这几句话是作者议论的部分,使用了较多的虚词,让句子节奏和前文完全不同,舒缓而有余味。尤其是最后一个语气词“耳”,表限制语气,不过如此,仅此而已,既有不屑又有调侃还有感慨,意味深长。
在高超的作家那里,语音,语调,节奏都可以讲故事。细读起来,真的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