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是一样的——读《卖油翁》

《卖油翁》里有两句对话颇有意味：

陈康肃公说：“汝亦知射乎？”

亦，也。这是个反问句。陈尧咨的言下之意是你和我不一样，你怎么会懂我射箭的本领。

卖油翁说：“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亦，也。这是个肯定句，我也（和你一样）没有别的奥妙，只不过是手法技艺精熟罢了。

一来一回间，卖油翁用自己的亲身实践，不卑不亢地告诉了陈尧咨一个道理：

我和你是一样的。

即使你有名气，有地位，有家产，有骄人的才华，是大人物；我没有名字，没有地位，没有骄人的才华，是小人物。

但我依然是和你一样的。

我们都用自己的身体反复去做一件分内的事情，你负责射箭，我负责倒油，我们都能不偏不倚地中了，你一箭不丢，我一滴不漏，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都有自己的快乐和意义。所以你无需“自矜”，“忿然”更是没有必要。

有很多文章讨论到底陈尧咨和卖油翁谁是主角，课后练习也在讨论，高超的箭术和倒油的技术能否相提并论。

学生饶有兴趣地思考：倒油一滴不漏，对于卖油的工作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会浪费一滴油在外面，不会把买油人的瓶弄脏，同时动作优雅，兼具实用和美学效果。算是卖油工作的一个不必要但十分重要的职业技能了。

射箭最好百发百中，倒油最好一滴不漏。

实在无需相比，各自都是各自的主角。

《归田录》是欧阳修一部记录朝廷轶事和士大夫闲谈趣闻的书。卖油翁作为轶事被记录进去，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打动了那些士大夫们呢？

我想：不仅仅是高超的倒油技术，还有卖油翁身上不卑不亢的态度和做事不慌不忙的风度。

还可以参照小说结尾被编者删去的那句话：“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庖丁，轮扁也是以小人物的生命姿态和感悟让大人物们若有所思的。

他们都是体力劳动者，手熟，然后生“巧”。

“熟”的意思是有经验，清楚地知道；

“巧”的意思是高超的技巧，美妙的感觉还有恰好的境界。

“熟能生巧”这个词语的意义耐人寻味——

你必须去做，用自己的具身去做。

不管你有多高的权势和地位，有多大的后台和背景，有多么聪慧的头脑和渊博的知识，有些事情，你总要亲自花费心力去做了，才会有清楚的经验，才可以有高超的技巧，才可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妙，才能到达到那种恰好的境界。

人物无论大小，在具身面前，一律平等。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

自足，便不会卑下，也不会自矜。

不卑不亢才是这世上行走最好的状态。

每个人都渴望平等：

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惜他要表达的是我要和你一样；

简爱喊出——“你以为我穷，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一样，我的心也跟你完全一样，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以离开我。”你能感受到，她在罗切斯特面前极力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

相比较而言，卖油翁更令人感动，他的平静，自足是难得的，是值得记录的。他的样子是普通人能够想到的生命桃花源的样子。

文学艺术有时候真的很可爱，它总孜孜不倦地为我们平凡普通的人寻找美好生命的可能，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建造意义。

奥斯卡获奖电影《瞬息全宇宙》有个细节颇意味深长：

杨紫琼饰演的秀莲是一个生活过得一团糟的中年妇女，但恰恰只有她才拥有在平行宇宙自由跳跃的力量，因为她是最普通的那个人。

这个逻辑简直是颠覆性的：普通人不是也有精彩，也能抵达某种境界，而是有些境界，只有普通人才可以抵达。

很喜欢海报上的那句话——“每一个多元宇宙都有苟且，但同样精彩。”

在读《卖油翁》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很多小时候熟悉的人：

我家邻居老人有神奇的挑瓜本领，只要是经过他手的西瓜，轻轻掂一掂，弹一弹，拍一拍，沙瓤和清甜，百发百中。

我想起那个在小卖部里，看起来是随手抓起糖果，可斤两却极其准确的阿姨；

我想起，我家油漆工在家具上作画时的淡定自信，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梅兰竹菊，每一幅画栩栩如生，是他开启了我最初的审美教育。

还有那个会唱评书的大叔，每天拉着二胡，咿咿呀呀，从来不用看话本，但总能把故事讲得让人如痴如醉，。

……

我的生命里很少陈尧咨，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卖油翁”，他们平静地做着神奇的小事情，不卑不亢，怡然自得，让我觉得生命本是一样的庄严与美好。

今早在发文前，突然想起毕淑敏《精神的三件小屋》的话，分享一下：

我们可以不美丽，但我们健康。我们可以不伟大，但我们庄严。我们可以不完满，但我们努力，我们可以不永恒，但我们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