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湘云是黛玉潜在的情敌,湘云身佩金麒麟,与贾宝玉扯到一起,也可算一种金玉良缘;且又才高,性情又活泼有趣。湘云对黛玉,也多有看不惯,说她“小性儿,行动爱恼人”。湘黛二人,性格不在一个频道,一见面就互掐。
除了史湘云,之前,妙玉请钗、黛去喝体己茶时,曾嘲讽黛玉是个“大俗人”。黛玉与妙玉,似乎是也不在一个频道上,至少,妙玉对黛玉没有热情,黛玉也觉得妙玉怪,懒得理她。
妙玉与湘云都算不得上是黛玉的闺蜜,湘云与妙玉之间,也几乎没什么交集,史湘云也是不喜欢妙玉孤高的样子吧。
但是,三个人就是这样的格格不入,曹公却异想天开,让他们仨来了一次大聚会。
于是,中秋之夜联诗的事件,立马顺势而生。我们有幸,也就看到了一场高规格的心灵碰撞与交融——凹晶馆联诗。
原本,这个中秋夜,是贾府繁花将落的一次挣扎,是垂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家族内部的矛盾从原先的暗潮汹涌,变成渐趋明朗化的尔夺我争。风刀霜剑,逼迫着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使得大家的内心都备受煎熬,贾母也是暗暗地流下了眼泪。
纵使贾母梦寐以求地要唤回昔日的热闹繁华,席上,大家强颜欢笑,终究还是难以改变走向败落的局面。贾府的美好生活,可谓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这个凄凉的深夜,湘黛相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众姐妹们,病的病,死的死,避的避,谴的谴,各人有各人的麻烦。就连宝玉也“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
黛玉能理解宝玉为晴雯之病的内疚与疼痛,也早就彻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她只是无奈。因此不免“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
湘云提议联句——以诗释怀,以诗撷趣,以诗诉心,以诗明志。
湘云爱诗,黛玉本人就是诗,因此两人一拍即合。
在经历过海棠诗社、菊花诗社、芦雪庭联诗等活动之后,两个女子已是重新认识,加深了解,到这个中秋夜,她们的友情水到渠成 ,顺理成章。
原来,她们是同一个精神层次的人。吟诗中,她俩是多么惊喜地相互发现,相互激赏。丝毫不用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为她俩早已暂时性地忘记了身世的忧愁。
家族的风雨飘摇一定折射到了她们的眼里。她们的内心一定都清楚,家的大厦将倾,而她们无能为力。她们能够互相慰藉的,就是读书和写诗了。
因此,她们才更纯粹地消受中秋夜景的韵致,倍加珍惜这相知意会的美妙。
她们互相直言对方诗句的优劣,评得到点到位。
这是一次诗的鉴赏,一场艺术的盛宴,他俩彼此坦诚,彼此神会,彼此追求者美的至境:
你想什么,我知道;你爱五言,我也最爱;你用的典,读过的书,我可以分享;你联的句若有飘移,我必拽回;你若出险句考我,我必以更险之句来以毒攻毒;你有了警句,我必知你的心在何字上用力……读者读来满口余香,想想,怎一个美字了得。
这其中的意趣,真如陶公所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一妙语横空出世,四海八荒,顿时皆无言语,唯见塘心秋月白。此夜,静到极致,凉到极致。两个女子的心,仿佛在宇宙中碰击,散作无数流星,纷纷坠地,暗香弥漫。
这一刻,她们,互相谅解,从前有过的尴尬和微妙的敌意,都不复存在。
所以湘云说:“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
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凉奇谲之语。”
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看官有否发现,此时的湘云,对黛玉一片怜爱之心。她在今夜的联诗中又更深一步进入黛玉的精神领域,被黛玉的灵气与精魂所折服,所震撼。
而黛玉在不知不觉中,愁郁稍解,反倒活跃起来了。素性豪阔的湘云,给了她正面的感染。诗与友情,是她们彼此治愈的良药。
更令人意外的是,妙玉竟然在暗处听了良久。
露出面来,她说,诗句过于颓丧凄楚,“此亦有关人之气数”,所以“出来止住你们”。
不过,她又不仅仅是阻止湘黛,她却又要续句,她要将将这场联诗活动“归到本来面目上去”。
一个清高到曾嘲笑黛玉“大俗”的道姑,为何突然如此主动揽事?
无他,因为早已被二人言语间散发出的温情而被深深打动;因为湘黛的才情;因为同是“旅居客寄之人”;因为同样孤寂的灵魂,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相遇。因为,妙玉此刻也感受了一种幸福。
这一切都是体现在“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上,你要想到,这是湘黛联诗勾起了妙玉的初心:原来,她从未忘记自己也是个闺阁女子。她也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她在听诗的过程中,一定是想起了种种过往?她饱读诗书,却无人能交谈;她渴望志趣相投的朋友,却从未遂愿,知音难觅。不想今夜机缘巧合,她竟同时遭遇了两颗高雅的心。
面对此等美好,所以她更求一份温暖,她要将诗的格调拉回到宁静、祥和之境。所以,她一口气续了十三联。
“钟鸣栊翠庵,鸡唱稻香村”是她给出的安慰。如果她有能力,一定愿意给这两位有着旷世才情的女子,送上一处桃花源。这十个字,也就是妙玉送给黛玉和史湘云最温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