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这最后的猜测结论,无疑是天真、无理的,而且这样的结论明显有悖于事实和科学的,毫无价值。
可是,如果我们还原“我”推理的整个过程,也许会有别样的感受。这里以第一阶段的猜测为例,稍作分析。
“我”对父亲表里声音的第一阶段的猜测是:表里边一定有一个蝉或虫一类的生物吧,这生物被父亲关在表里。那么,“我”这时的猜测,也就是第9段中“我想”的依据是什么呢?回看课文前八段,不难梳理出两层依据:
一个是“我”的经验与“我”的发现之间发生冲突。第1段中写道了“我”的生活环境:住在一个小城里,城里没有工厂,没有机器的声音;早晨的鸟叫、夜里的狗吠、夏天的蝉鸣、秋晚的虫唱、钟楼的钟响、街心的弦音。这种生活环境中,无论哪一种声音,背后都是活的生物。由此,“我”对声音形成一个初步的认识或者经验:凡能发声者,必有生命,且不易看见。而第2段中,写到了“我”的生活发现:父亲的怀表无生命,却也能发声。由此,“我”的经验与“我”发现之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冲突,并由此生发出“我”的疑问:没有生命的怀表,何以能发声?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冲突,“我”很“缜密”地猜测:父亲的表里边一定也有一个蝉或虫一类的生物。
另一个是父亲的表现:“父亲立刻把我的手拦住”、“只许听,不许动”、“小孩子不许动表”—禁止“我”动表。正是父亲这样的“禁令”,客观上推动了“我”的猜测:这个蝉或虫一类的生物被父亲关在表里,不许小孩子动。
这个阶段,通过“我”的经验,再到“我”的疑问,最后是“我”的猜测,构成了“我”对“表里有生物”的“推理”过程。整个过程充满想象,但每次想象又都合乎“情理”,且前因后果的逻辑性很强,我们读者近乎找不到任何推理的破绽,完全被“我”的节奏给带走。所以,与其说“我”的猜测和推论极其幼稚和毫无价值,不如说这是一个孩子在对“表里的声音”这一问题进行探索、思考、推理的过程。
而这样的过程,不恰是很多“真理”的诞生路径吗?
全文对父亲的描写不多,大致如下:第一阶段(第1-9段)—“父亲立刻把我的手拦住”、“只许听,不许动”、“小孩子不许动表”;第二阶段(第10-17段)“父亲笑着对我说‘你来,我给你看看表里是什么在响,可是只许看,不许动’”、“有时父亲答应我,有时也拒绝我”、“这就是叫你只许看,不许动”、“(父亲回答)‘这摆来摆去的是一个小蝎子的尾巴,一动就要蜇你’”;第三阶段(第18-19段)—“父亲没有回答”。
父亲的这些表现,有时是无情的拒绝和“不许”,有时是“谎言”的欺骗,有时是冷漠的“不回答”。表面而言,他的言行似乎忽视了“我”的好奇天性和探索未知世界。然而,稍作探究,对父亲的形象可能会有另外的认识。
父亲为何一直不许“我”动表?而且这种“不许”,一以贯之,可能贯穿于“我”的整个童年。文中第5段“我一边说一边就向着表伸出手去。父亲立刻把我的手拦住了……”,句中的“立刻”一词,写出了父亲见到“我”想要动表这个举动之后的迅速而紧张的反应。这个迅速而紧张的“拦”背后,是什么原因?结合冯至先生的相关背景资料:到了冯至父亲这一辈,家道衰弱,只能靠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可知,怀表对于父亲,对于整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件相当贵重的家产。因此,父亲不许“我”动这样一块怀表,甚至编出“这摆来摆去的是一个小蝎子的尾巴”来吓唬“我”,实在是情有可原、可以理解的。
其次,父亲“自己有什么高兴的事”时,会主动说“你来,我给你看看表里是什么在响”,也会主动打开表盖让“我”看看表里的“美丽世界”……满足了“我”对表里世界的无限好奇之感。这样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温柔与慈爱的?
再者,父亲的“不许”禁令与“小蝎子尾巴”的谎言,虽然是父亲主观上禁止“动表”,但是这些表现却恰恰在客观上激发了当时充满疑惑的“我”的种种想象,也客观上激发了“我”执著探究某一现象的意志力,更客观上让“我”养成了通过已知去求证未知的钻研态度。设想,如若是“一问即答”、“一求即应”的父亲,能培养出具有怎样思维的孩子?从这个层面而言,不能说是朴素的父亲有意为之,但至少有“无心插柳”的教子之道吧。
如第11段,“但是,过了一会,父亲还是把表盖上了。父亲的表里边真是好看”一句,貌似是“我”的感叹,感叹表里世界之美。倘若结合“但是”、“还是”等词语,不难读出“我”在父亲盖上怀表之后的感叹,实际上是“我”在回味刚刚我所见到的表里的那个“美丽世界”,这种“回味”中又带有满满的遗憾与无奈之感。
又如第17段,“我吓了一跳,蝎子是多么丑恶而恐怖的东西,为什么把它放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呢?但是我也感到愉快,证实我的猜测没有错:表里边有一个活的生物”一句,“多么”强调了蝎子的丑恶与恐怖,“这样”强调了表里世界的美丽,“为什么”表明了“我”对于将如此丑恶与恐怖的蝎子放进那么美丽的表里这一现实的不解、惊讶,甚至是不满。“但是”一词,又立刻将“我”的这种不解、不满情感转向自己的猜测被证实后的愉悦,自己的思考探究有所得时独有的心理状态。
再如最后一段,“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说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不说了”。每每读到结尾这段话,我的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样的话”显然承前指代第20段中的“我有蟋蟀在钵子里,蝈蝈儿在葫芦里,鸟儿在笼子里;父亲却又一个小蝎子在表里”,“这样的话”是那样童真、那样的欢快、那样的空灵,而且快乐了很久,童真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当然是长大了、懂得了“表里的生物”之后;“不说了”,包含了成年后的“我”太多的人生感喟,尤其是让我这些告别了童年的读者品出了一丝悠长深沉的滋味。
这篇回忆性散文,让读者感受童年的“我”那种天真、趣味、充满好奇之余,又多了一层成年人的人生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