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自言自语——读《骆驼祥子》与《老人与海》

多奇怪呀，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外表，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发生在内在。

               ——《男孩 鼹鼠 狐狸和马》

1.

我们常常自言自语。

人的选择、行动、走过的路都被自己内心的声音引导着。

人是自己的人生导航。

可惜，我们总是浑然不觉。

2.

听听刚进城时祥子的自言自语：

“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做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地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一年两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这是一段多么有力量的言语：

他相信自己——

他有……有……只要……就一定能……他必能……必能……

用这样的词语说说话，便知道这是怎样自信和乐观的心灵，充满希望，充满活力。

正因如此，祥子非常自爱，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为人处世，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体体面面。正如小说中所说：“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

2.

可是当第一辆辛苦三年挣来的车被大兵拉走之后，祥子内心的声音变了：

“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到那样的事呢？他觉得过去的事情像个噩梦，使他不敢再希望将来……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某种特殊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自己。……可是，他还是不敢去动它们，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他也得去买，这是他的志愿、希望……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

坚定的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他的内心开始犹疑，意志开始动摇（他开始想烟酒），开始悲观（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不自信（他的能力只能拉车）。

当一个人内心没有了力量和安全感，便会寄希望于外界，祥子选择了抓钱：

“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

祥子最初的理想是买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靠自己养活自己，不受车场老板的盘剥，他要追求自尊，自由，但是现在为了钱，他忘记了初心，近乎变态的疯狂。

3.

当为第二辆车攒的钱被孙侦探敲诈走，让我们再来看看祥子是怎么对自己说的：

“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哀叹。”

“拉车，还有拉车，哼，拉车的恶结果就是找不到个住处，只是剩下点钱被人家抢了去。……当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会；洗衣裳做饭，不会！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会，自己就只是个粗大黑傻的废物。”

还记得祥子刚入城时的踌躇满志吗？越是意气风发的“有”和“能”，现在的“没有”和“不会”就越让人伤感。

一次次失败的经验，让祥子丧失了自我效能感（我相信我能的能力），如果第一次丢车之后，他觉得自己只能拉车，还有一个可靠的希望，现在他只会哀叹，拉车没有用，自己一无是处，走投无路，自卑，绝望——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会，我不能，我是个废物。

丧失自我效能感最可怕的结果就是自暴自弃。于是，祥子放弃了挣扎，决定与虎妞结婚。

4.

可是虎妞难产而死，从二强子手里买来的车被迫卖出去举行丧礼。

“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

  这一次抓不住的不再只是车，还有人，车子像个鬼影，虚无、绝望、愤怒，他不再犹豫，狠狠地抽着烟。

自己无能，世界虚空，一切毫无意义。祥子开始麻醉自己，开始自欺欺人，开始不思进取——

“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喝点酒，他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赌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这个变化是可怕的——

“越不努力越自怜”，“自怜便自私”，“越闲越懒，无事可做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娱乐和享受，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丁点好处没有。’”

作者哀叹：“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确实，当一个人不停地告诉自己世界没有意义，努力没有意义，一个人主动麻醉自己，自欺欺人，谁也拦不住他的堕落，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寻找自己生命的可能性。

最令人惋惜和哀叹的是祥子的力气不再用来要强，建设自己，而是伤害弱者，他成了迫害自己的社会中的一分子。

“在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和本事，把力气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像特别的亮起来。”

5.

如果这一次的打击，祥子的堕落还不足以到底，那么小福子的死彻底地让他的灵魂堕入深渊。

“什么也没有了，连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做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祥子不断地告诉自己，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路，是通往乱死岗子的路，是一条死路。

他的心死了，希望，愤怒，烦恼，自责，后悔、犹豫都没了。“他没有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

一个没有心的人什么都不想做，但又什么都能做，吃喝嫖赌，懒惰狡猾，甚至出卖别人的姓名来换取钱财，他变成了空心人，一个行尸走肉。

“空心人”就是放弃生命选择的人。没有选择，就不用负责，没有选择，就不会失败，错都是别人犯的或是别人逼他们犯的，所以他们永不成长。

英语中有一个非常感人的句子：

“Where there is a will，there is a way。”

will的意思是将、愿、要、会、定要……

最初祥子站在北平的街头，心里充满了will，因为他有希望，有理想，觉得自己会，自己一定能，他的面前有无数条路，他踌躇满志。

可是当他丧失了自我效能感，对人生丧失了意义感之后，没有了愿望，没有了将来。他成了一个空心人，没有will。他自己放弃了所有生命的选择，面前只有一条死路，只有堕落。

于是，老舍先生总结说：祥子“自己完成了死亡”。

6.

社会总爱逼得人走投无路，但人真的就无路可逃吗？

不，人的境遇无法选择，我们依然有选择自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

积极心理学家说：决定我们是否受到伤害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如何看待看待事物。

提高自我效能感的方法有四个：获得成功的经验，得到外在的奖励，他人的肯定，积极的自我对话。

前三条条跟外在的境遇有关，有时候，我们无法把控。但最后一条，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可以靠自己完成——积极的自我对话。

而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非《老人与海》里的桑迪亚哥莫属。

这个伟大的老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言自语，遇到任何困难，他都能进行积极的自我对话，他是自己人生最理想的导航，他靠自己渡过了困难的处境。

桑迪亚哥孤独地在大海上漂泊，八十四次出海，八十四次空手而归，到了第八十五天，他再次出海，遇到了一条比自己的船大得多的马林鱼，斗争了两天两夜，终于成功地杀死了大鱼，可是回途却遇到了一批又一批的鲨鱼，最后马林鱼的肉被全部吃完，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

他似乎和祥子一样，一次次努力，一次次空手而归。

但他和祥子不一样。

他告诉自己：“可不是去想什么东西都没带的时候，而是去想想你用手上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吧！”

所以他总在对自己说：

“我还有足够的力气。”；

“现在，有我的星星朋友陪伴我了。”

“我不是还有飞鱼吗？”

“我还有半条鱼。”

“我的船还是完好的，除了那只桨把，虽然坏了，但是很容易更换。”

“风总是我们的朋友。”；

“还有床，床也是我的朋友。”

……

他告诉自己：

“我能熬得住，我非熬下去不可。”

“我觉得好过多了，再转两三圈，我就能逮住他，就能结束这场战斗了。”

“再坚持一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我就能……”

“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向往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悠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个地方啊。”

你是行的，你永远都行；

我要试一下，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说给自己听：“只有笨蛋才不抱希望。”

我有，我要，我能，我行，我永远有希望，这样积极的自言自语，让桑迪亚哥永远有路可走。

所以到最后，即使鲨鱼已经要把大马林鱼的肉吃完，他依然坚持斗争到底：

鱼叉用丢了，就用棍子；棍子沉到海底，就用船桨；浆断了，就用断了的把手向鲨鱼砸去，最后马林鱼只剩下了骨头，他没有倒下，他把断了柄的桨绑在舵的狭槽内，把麻袋重新披在身上，掌着舵向着海岸驶去。

——像个英雄一样归航。

老人说：“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打倒。”

失败只是暂时的事件，人心一旦倒下，就会彻底沉沦。

7.

《老人与海》里让人感动的还有老人对于大海里一切的态度，在与大鱼搏斗的两天两夜里：

“任由大鱼拉着小船缓缓行进着，他偶尔观察一下星座，偶尔看一看海面。夜间，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围着小船翻腾和喷水，玩得可开心了。圣地亚哥能辨别出发出喧闹喷水声的是雄性海豚，发出喘息般喷水声的是雌性海豚。”

甚至是在与大鱼搏斗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像：

“既然这鱼让圣地亚哥看过一回，他就能想象此刻它在水里游动的样子：剑一样的嘴巴锋利而快速地划破海水，毫无阻力地向前；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一样张开，两旁的海水哗哗向后；镰刀似的尾巴拖起一片波浪……在这海水里，它就像一艘所向披靡的快艇，拉着小船飞速前进。”

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审美的力量。审美是生命对外界环境的主动感知，而不是被动接受。

审美足以抵抗生命的虚无，重建生命的意义感。

我不得不想起最近风靡全网的外卖诗人王计兵。

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中年才开始辛苦的外卖工作。

面对客户的羞辱和投诉，他把自己难以言说的苦闷写成文字；
面对外卖订单的许愿人，一句‘我才是菩萨’，体现了他的自尊和反抗；
因为对底层生活的审视，触发他对芸芸众更深层的共情和理解。

生而为人的尊严和美好，在他对生活的审美中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赶路的人，如果记得提醒自己抬头看看月亮，也许旅途便有了甜蜜的意义。

8.

写这篇文章的这两周里，听到了太多生命坠落的消息，不管是天津的七连跳事件，还是天门山四个年轻人相约跳崖自杀。

地球的重力总是引得人往下坠落，但人的能动性恰恰在于不与恶劣的环境一拍即合，同流合污，而是在主动抵抗环境中获得向上成长的力量。

我很欣赏李清晨医生的一段朴素的话：

“我们一直挨捶，经常陷入迷茫，找不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胜任什么样的工作，我们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我们考不上心仪的大学，我们因圆不了自己的梦而备受打击……可是，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渐渐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我们建造的，它早已无情无义地存在了亿万年。自古以来，生存就并非易事。”

人生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永远不停地给自己找路走，坚持走，勇敢活，就是平凡而伟大的事情。

没有人能决定你的内在，只有你自己。你怎样自言自语，就拥有怎样的人生。

你就是自己最后的依靠。要学会积极地自我对话，从容地为自己的人生导航。

《老人与海》里最后有一段对大马林鱼骨的描写：

“在空啤酒瓶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脊骨的一端有一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时，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

这坚硬的大鱼骨头和永不倒下的心何其相似。

它像一片废墟里竖立起的飞扬旗帜，带着舵手在大海里乘风破浪。

人生若是一场远航，请相信，勇敢的我们永远不会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