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答谢中书书》,有一个字我们必须要理解——“与”。它在文中的注释是:
与:参与。这里有“欣赏”“领悟”的意思。
参与、欣赏、领悟,三个词道出了一条最基本的审美规律——
审美,首先要放下自己,走进审美对象,打开感官去感受,欣赏,然后这种奇妙的美的感受会返回到人身上,给人的心灵以滋养。
人通过审美美化自己。
当然,能过上这样的审美生活的人并不多,陶弘景说:“自康乐以来,未有能与其奇者。”这句话和开头一句“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对比着读就很有意思:
山水之美,大家都是谈一谈,嘴上说说,美只是一串抽象的符号,并不是真正具体的经历和感受,生活里的大多数人并不能真正参与到景物中去,从身体经验里,从心灵真实的感受中,享受山水所给予审美情趣。
山高,水清,石壁五彩斑斓,竹林常年青翠,猿鸟乱鸣,沉鳞竞跃。这些大家都可以共谈,但是其中到底有何“奇”处。陶弘景没有再说,毕竟怎么说,都是在空谈,他似乎在等待我们用生命走进山水中去细细欣赏和体悟。
2.
《记承天寺夜游》里,大文学家苏轼就用自己具体的生活经历来解释验证照应了陶弘景的话。
当月色来邀请东坡的时候(月色入户),正准备入睡的他便欣然起行,他不做月色的旁观者,他要走到月光里,和自己的知己一起。于是,全世界都睡了,只有两个男人在月光下散步,他们把自己交给了无边的月色,于是一场有意思的审美之旅就开始了。
孩子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单元的主题是“山水”,为什么苏轼这篇写月亮的散文会被选入其中?
月色如水,它的美学品质与水是相通。水的清澈在苏轼的感受里,化作了一片空明,在空明中,竹柏之影清晰可见,珊珊可爱。
现在我们开始欣赏“空明”这个词:
把身体参与进来,打开感官比较“空明”与“澄澈”的区别,读一读,写一写,掂一掂,想一想。不管从读音上,书写形态上,还是从重量,心理距离上,“空明”都更加的空灵,清透,纯净,缥缈,如梦似幻。从形容对象看,空明的联想意蕴也更加丰富。它不仅可以形容水、月光,还可以形容一种心境。
正是在这样空明的境界里,苏轼突然悟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原来,遇到美的必要条件是“闲”呀!
孩子们,这篇文章里的注释1里特别强调了创作背景——“被贬黄州”。被贬黄州对于诗人东坡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不被闲置,便没有空闲,诸事缠身,低头赶路的人,月色是没有机会轻扣他的心门,悄然入户的,忙忙碌碌,心已亡,没有一颗悠闲自在的心,又如何能够看到空明的月色?在寺庙里,四大皆空,在被贬的境遇里,一切皆无。一颗空明的诗心才得以澄净。
多么凑巧,诗——寺,言。中国古代有多少美好的诗词在寺院里诞生。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
寺与诗,有着莫名的因果关联,放下世俗的欲望和肉身(虽然常常并不是主动),才能走进灵魂的空明,才能对美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才能“与其奇”。
诗人在欣赏空明月色的欣喜中突然领悟到了这道理,或者这个道理一直在他的心里的某处等着他,只待月光的唤醒。
他被贬,被误解,被闲置的悲凉得到了暂时的慰藉,获得了某种达观的经验,以此更加从容地面对之后生命里的风霜雨雪,他成为了那个能俯下身子耕田,耐心而热爱生活的那个雅俗共赏闪闪发光的东坡。
那一刻,多么值得纪念。于是作者写下——“元丰五年十月十二日夜”
3.
用苏东坡的经验,再来读《与朱元思书》,不禁豁然开朗。
吴均进入这片奇山异水前的状态是什么?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前句勾勒了一个纯净的世界,后句则写了一颗完全没有欲念,悠闲自在的心,它顺着水流,随着小船,向东向西。
这是一颗进入审美状态的心啊,这样的心遇到的山水自然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奇”与“异”不是客观的存在,而是主观的审美感受。一个审美的人就是能“与其奇者”,一个审美的人,自己就能创造一个奇美的世界。
再看看吴均感受到的水,他的水也清,但是多了“无碍”,多了“猛”与“急”。这个在事实上是有矛盾的,如果吴均的小船能够“任意东西”,如果“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那么,此时的水不可能“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可见,文中所写的水并不是富春江的水,而是吴均的水,是通过吴均心的滤镜所呈现出来的水,是属于他的“异水”——清澈纯净,无所挂碍,一往无前。
这样的水,冲刷的是一颗迷失在俗世凡务里的心,那些“经纶世务”的人,他们在无数忙碌中烦躁,在繁杂的事物中迷失。这样的水,怎能不让人“窥谷忘反”。
再看看吴均的“山”,也高,但这个“高”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动词,是“争高”,是“竞上”,是“轩邈”(争着想高处和远处伸展),这样生机勃勃的高,是没有尽头的,是让人心生寒意的。高山的魅力,在于让人仰止。一颗极力追求功名利禄的心,一颗膨胀的焦渴的心,需要知敬畏。否则,那难填的欲壑,只会让他迷失本心。“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这便是山的审美与疗愈力量。
联系时代背景,我们会明白得更多一些,吴均所在的年代动荡不安,招贤纳士又重视门第,吴均作为一个出身寒门又极具才华的士人,作为一个清高自许又渴望一展才华的诗人,命运的跌宕起伏,心灵的磨折多难,可想而知。
然而多有意思呀,山水在吴均这里成了最好的心理疗愈师。审美能力也许就是老天爷给天真的文人们最后也是最体面的退路。
我们可以再读读文章最后两句闲笔: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关于这两句有很多种解释,但我更愿意接受最初读到它的感受——怎么样都好。
蔽日有蔽日的趣味,交映有交映的美好。在一颗空明的心里,所见即所得,所遇即所安。那是无拘无束的松弛与自在。
修炼一颗能“与其奇”的心,生活岂不是处处充满难得的趣味?黄永玉说:“世界好多好玩有趣的事情,必须亲自参与了才有意思。”原来世界好不好玩,生活美不美好,是我们心说了算的。
放下无谓的执念,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我心所遇,处处皆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