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赏析文章都谈到,这篇回忆散文主要描述了“我”和“阿长”的关系,“我对“她”的情感的变化:从厌她、烦她、恨她,到最后敬她的全过程。而转折的关键,又在阿长给“我”买了《山海经》:文章的题目就特意点明这一点。因此,全文自然就分为两大块。加上最后一个自然段和那句“神来之笔”,全文可分三个部分。而每个部分都有一个难点。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难道阿长真的就那么“讨厌”吗?难道“我”对于“阿长”就真的只有“憎恶”吗?
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不说别的,单是我们这些读者,读了这些文字,就不会对阿长产生反感。就拿文章对阿长两个动作的经典描写来说吧——
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
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这首先是两幅绝妙的人物速写画,也是典型的小说家笔法:廖廖几笔,一个虽“切切察察”,却也没有多少心思、心眼,即所谓“心宽体胖”的乡下女人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说这是“经典描写”,是因为此后只要一说起“阿长”和生活中类似“阿长”的人,我们都会想起这“上下摇动”的“手指”,这床上的“大”字,而且忍俊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也就是说,读者的情感反应,不是“讨厌”,而是觉得“可笑”,而且,还有点“可爱”,是不是?
这样的文章字面意义、意向和读者阅读的情感反应之间的差距,是很有意思,颇耐琢磨。
这里,有一个“童年感受”和“成年回述”之间的差异问题。应该说,所有这些“憎恶”、“讨厌”、“不耐烦”等,都是小鲁迅的真实感受(尽管也有点夸张放大),以便和后文形成强烈反差。但成年鲁迅在回顾这段童年生活时,感情却要复杂得多:他从长妈妈所有这些颟顸的举动,所谓“迷信”的背后,看到、感受到了一种真挚的,浓浓的爱意:她那么“极其郑重地”期待听吉祥话,送“福橘”,祈望“一年到头,顺顺流流”,不仅是为自己“一年的运气”,更是为了“我”的幸福。他更从中看到了长妈妈这位普通的乡村保姆性格中率真、可爱的一面。这都是成年鲁迅所格外珍惜的。他把文字里的这些“言外之意”巧妙地传达给了我们,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和文字表面指向不同的理解和感情反应。
顺便说一点,鲁迅和许多“迷信”的批评者不同,他是一直在为农民的“迷信”辩护的:早年在《破恶声论》里就指出,所谓“迷信”,其实是“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趋)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并且说:“农人耕稼,岁几无休时,递得余闲,则有报赛,举酒自劳,洁牲酬神,两愉悦也”,一些自称“志士”的知识分子却要大加干预,“则志士之祸,烈于暴主远矣”。直到晚年,谈到广东人敬财神时还说:“迷信是不足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如此广东〉读后感》)那么,鲁迅写到阿长“极其郑重地”要求“我”说吉祥话时,大概也是怀有一种理解的同情,以至赞赏之意吧。
因此,我们读和教文章的第一部分,其难点和重点,都在这里:如何引导学生从一系列含有贬意的词语背后,品味出、感受到其间的善意和爱意,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语感”的培育、训练?除了必要的引导、提示之外,朗读是一个重要环节。比如“元旦祝福”这一段,如果通过语气的轻重、缓急的处理,将阿长的“郑重”——“惶急”——“十分欢喜”的情感发展,以及相应的“我”的不解——“惊异”——“大吃一惊”——如释重负,惟妙惟肖地表达出来,使学生感悟到阿长的“可笑”与“可爱”,也就无须多说什么了。
于是,就有了文章的高潮,这是我们读和教时首先要抓住的。鲁迅的文章总是有一个蓄势的过程,然后达到爆发点,形成一个高潮。——本文的高潮有二。
第一个高潮,就是这一部分里,长妈妈那一声高叫——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声音是高亢的,感情是浓烈的,真个是快人快语!“哥儿”的称呼里有说不出的爱怜、亲热,而把《山海经》误听、误记、误说为“三哼经”,更让读者会心一笑之后,又有说不出的感动。——这些,也同样要通过朗读来体会和感悟。这一句话,就把“长妈妈”的形象,光彩夺目地立起来了,形成全文的一大亮点。
更值得注意和琢磨的,是文章对“我”的反应的描写:“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这里连续用了“霹雳”、“震悚”、“敬意”、“伟大”、“神力”这样的词语,这些词分量都很重,是所谓“大词”,是专用在某些庄重的场合,用在某些大人物或特异人物的身上;现在,却用在这样一件小事(无非是买了一本书),这样一个小人物(乡村农妇,保姆)这里,这是不是“大词小用”?这确实是一个理解和讲解中的难点:鲁迅为什么要“大词小用”?
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这样的词语,在前面的文字中已经出现过:在叙述阿长讲“长毛的故事”时,就有“空前的敬意”、“特别的敬意”、“伟大的神力”的说法。但在那段叙述中,是语含调侃的,因为阿长所说的“脱下裤子”的战法和功效,是童年的“我”所不能理解的,这是因“深不可测”而感到“神力”而生“敬意”,就同时不免有滑稽之感。而这一段里,“神力”、“敬意”的再度出现,就不再有任何调侃的意思,而是一种纯粹的敬词,是一种抒情。这就是孙绍振先生所说的,“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下唤醒读者不同的情感体验”。
问题是这样的“敬意”是怎样产生的?其实在前面的叙述里,已经有了铺垫,这就是“我”“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请注意:“渴慕”也是一个分量很重的词:不是一般的“慕”(羡慕,爱慕,思慕),而是“渴(望)”到了极点,一种迫不可耐的爱慕,思慕,欲求。这又是为什么?文章告诉我们,这样的“渴慕”是由一位老人“惹起来”的;而这位老人有两大特点,一是“爱种一点花木”,二是“和蔼”而“称我们为‘小友’”:这样的和大自然与孩子的亲近,说明他是鲁迅最为钟爱的“百草园”的自由空间里的人物。他书斋里的藏书也“特别”,应试书之外,还有讲“草木花鸟兽虫鱼”的杂书,《山海经》也是其中之一。这都是在“三味书屋”这样的正规学堂里读不到的。
因此,小鲁迅在那里看到的“世界”是三味书屋强迫阅读的经书之类应试书里所没有的;于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发现了“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唤起了他无穷的好奇心,无羁的想象力,而这些都是在正式的教育里受到严重压抑,以至被扼杀的。
因此,对“我”来说,《山海经》就不只是一本书,而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生活,是他的自我生命渴望突破“三味书屋”的教育的束缚,寻求一个新的天地的希望所在。难怪“一坐下,我就记得绘画的《山海经》”,“一……就……”,他真的为这样的“渴慕”而坐立不安了。
问题是,有谁会关心“我”内心的渴求,有谁能满足“我”生命成长的需要与欲望?——“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家长不会、不能,老师不会、不能,学者不会、不能,年长者都不会、不能,“我”早就有这样的遭遇、经验: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就已经说到了“渊博”的老师“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就在这时候,在这样的绝望中,阿长挺身而出了,她给“我”带来了朝思暮想的《山海经》!
“我”原本就不曾期待过她,“她并非学者”,字都不识,“说了也无益”,不过是“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不抱任何希望的。
这是一个完全意外的惊喜!
“我”怎能不“发生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这是关键所在,应该细加琢磨。
“别人”,如前所分析,是指家长、老师、学者等等,他们掌握了教育权,并且负有教育责任,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儿童应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想象的世界,那里有“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他们根本不懂得,教育的目的就是满足和培育孩子的好奇心。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早已一语道破:他们的所谓“教育”,就是四个字——“只要读书”,也就是“读死书,读书死”,自然对小鲁迅要读《山海经》的要求,充耳不闻,“不肯做,不能做了”。
反倒是阿长,一个普通的无权无势也无文化的农妇,她当然不懂教育的理论,包括我们所说的“想象力”、“好奇心”,但她有一条,就是从心底里爱她的“哥儿”,“我”那副坐立不安、丧魂失魄的样子,她看了心疼,就要想方设法满足孩子的愿望、欲求,而且她想到做到:“我给你买来了!”她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痛痛快快、自自然然地为“哥儿”做了这么一件事,然而,却犹如一声“霹雳”,“我”的“全体都震悚起来”,而且,我们,读者,以及一切有良知的中国的教育者,关心孩子的人们,都会为之震动,并且悚然而思!是的,面对这位有着爱心,因而直抵教育本质的“我”的,我们大家的“伟大”的“保姆”,是不能不引发出许多的反省和反思的。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说这是“神来之笔”,是因为这样的多少带有宗教色彩的祈愿文字,即使在鲁迅的文章里,也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它因此成为学生理解的难点。
为此,需要从两个方面,为学生的理解、感悟,作一些准备。
首先要指出,作者在本文中,其实也为这样的一声高喊作了充分的铺垫的。在文章的第一段一开始,就点明:“长妈妈……就是我的保姆”。而且我们还注意到,鲁迅一生从未写过自己的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他曾对冯雪峰谈到要想写一篇“关于母爱”的文章,并且说“母爱是伟大的”,但他毕竟没有写出;他留给我们的,就是这篇写同样给予他童年生活以真正的爱的“保姆”的怀念文字,而且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猫·狗·鼠》等文中多次提及阿长,足见长妈妈在他童年记忆中的地位与分量,可以说,他对这位保姆的感情中,是包含了一种对母爱的依恋的。
而在文章的结尾部分,鲁迅又满怀深情地写道:“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那么,在鲁迅的眼里,长妈妈又是一位社会底层的被抹杀、被损害的不幸的妇女。鲁迅早就说过,他的写作所关注的,就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也就是说,长妈妈是和闰土、闰土的父亲、祥林嫂们一起活在鲁迅心中的。
这样,我们终于懂得,鲁迅要为长妈妈祈祷,是深含着他的爱——对母亲或母亲般的保姆,生命的养育者的爱,对社会底层不幸者的爱的。
其次,需要理解的是“仁厚黑暗的地母”的形象。西方神话里,有巨人安泰以大地母亲为力量源泉的传说。而在中国民间,也有以“黑暗”为宇宙生命起源的传说,如流传于湖北神农架的《黑暗传》就这样唱道:“先天只有气一团,黑里古洞漫无边。有位老祖名黑暗,无影无形无脸面。……那时没有天和地,那时不分高和低,那时没有日月星,人和万物不见形。汪洋大海水一片,到处都是黑沉沉……”。这里,有一种“黑暗”体验,其实,对我们每个人(包括中学生)都并不陌生:深夜睡觉时,常常会有自己被黑暗包裹的感觉,如鲁迅在《夜记》里所描述:“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有时会突然产生回到童年躺在母亲宽厚的怀里的幻觉,感受着母体带来的无边的温暖。
这样,本来是一个普通的祝祷,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愿死者在地下安息”;现在,鲁迅却创造了一个“人间保姆”回到“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这样的意象,既具有浓郁的诗意,又赋予生命哲学的意味:生命的死亡就是回归到生命的起源——“大地母亲”那里去。
或许我们的学生还难以理解这样的生命哲学,但那样的生命的“黑暗”体验,他们却是可以感悟的。因此,不妨引导学生一起高声朗读——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只要学生感到了心灵的震动,也就够了。——即使他们暂时还不甚懂得其意义。
本文原载于《语文学习》2008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