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庵传

哭庵传①    清·易顺鼎

哭庵者，不知何许人也。其家世姓名，人人知之，故不述。

哭庵幼奇惠，五岁陷贼中。贼自陕、蜀趋郧（yún）、襄②，以黄衣绣褓③缚之马背，驰数千里。遇蒙古藩王④大军，为骑将所获，献俘于王。哭庵操南音，王不能辨，乃自以右手第二指濡（rú）口沫书王掌。王大喜曰：“奇儿也！”抱之坐膝上，趣（cù）召某县令使送归⑤。十五岁为诸生，有名。十七岁举于乡。所为诗歌文词，天下见之，称曰“才子”。已而治经，为训诂考据家言；治史，为文献掌故家言；穷而思反于身心，又为理学语录家⑥言。然性好声色，不得所欲，则移其好于山水方外⑦，所治皆不能竟其业。年未三十而仕，官不卑，不二年弃去。筑室万山中居之，又弃去。

综其生平二十余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少年为名士，为经生，为学人，为贵官，为隐士，忽东忽西，忽出忽处。其师与友谑之，称为“神龙”。其操行无定，若儒若墨⑧，若夷若惠⑨，莫能以一节称之。为文章亦然，或古或今，或朴或华，莫能以一诣绳之。要其轻天下、齐万物⑩，非⑪尧舜、薄汤武之心，则未尝一日易也。

哭庵平时谓天下无不可哭，然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不哭。及母没而父在，不得渠⑫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于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因自号曰“哭庵”。

     ①本文选自《续古文观止》，是作者自传记。作者采用第三人称，备述一生简历，人奇文亦奇。语气表面上诙谐自谑，实际却十分自负，恃才傲物，睥睨一切。

②郧：郧阳府。治所在今湖北郧县。襄：襄阳府。治所在今湖北襄樊市。

③绣褓：亦作“绣葆”，覆裹婴儿的绣被。

④蒙古藩王：即僧格林沁，清末将领，蒙古族，封亲王。他的部队是满蒙八旗的劲旅，此时正与捻军作战。

⑤趣：同“促”，催促。

⑥语录家：宋代朱熹等理学家用语录的文字来阐述理论。

⑦方外：世外，指超然脱俗之外为隐士，为僧侣。

⑧墨：墨家。战国时著名学派，主兼爱之说，儒家学者孟子斥其为异端。

⑨夷：伯夷。惠：柳下惠。两人都是古代清高廉洁之士。《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意思是伯夷是圣人中较清高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中较随和的人。

⑩齐万物：即“齐物”，道家学者庄子的哲学观点，核心是任何事物本无确定不变的是非标准，要消除对天下万物所作的不同评论。

⑪非：与下文“薄”，意皆为轻视，瞧不起。

⑫渠：通“遽”，立即。

     哭庵，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家世姓名人人都知晓，所以我不作介绍。

哭庵小时候极其聪慧，五岁时落入贼人手中。贼人从陕西、四川到湖北郧阳、襄阳，用黄色绣被把他绑在马背上，奔驰几千里。遇上了蒙古藩王的大军，被骑兵将领俘虏，献给了藩王。哭庵讲南方话，藩王听不懂，哭庵自己用右手食指濡口水在藩王手心上写字。藩王十分高兴地说：“真是个奇儿！”抱他坐在自己膝上，立即叫县令派人送他回家。哭庵十五岁时在县学读书，有才名。十七岁乡试中举，所写诗词文章，天下人看后，称他为“才子”。接着研究经书，写出训诂考据的文章；研究历史，写出文献学、历史掌故的文章；穷究之后想回过头来研究身心的学问，又写了理学语录。然而他生性好声色，不能如愿，就转移兴趣爱好于游山玩水和僧道之学，对这方面的研究没有完成。年龄不到三十便做官，官位不低，不到两年弃官而去。在大山里建房居住，后又丢下离开。

综合他二十年里的生平事迹，开始是神童、才子，接着是酒徒、游侠。少年时是名士、研究经书的人、学者、大官、隐士，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出山一会儿隐居。他的老师与朋友开玩笑称他为“神龙”。他的品行说不清，像儒家又像墨家，像伯夷又像柳下惠，不能用一种气节来称赞他。写文章也是这样，有的古奥有的现代，有的朴素有的雕琢，不能用一种流派去衡量它。重要的是他轻视天下、齐一万物，轻视尧舜汤武的心，不曾一日改变。

哭庵平时说天下没有不值得哭的事，但他不曾哭过，即使他的妻子与儿子死了也不哭。等到母亲去世而父亲健在，他不能从母而死，就又认为天下的事都没有值得哭泣的，但只有见不到他的母亲可以哭，于是天天哭，发誓在哭泣中度过一生，死后方才停息。于是自号“哭庵”。

     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又字中硕，号忏绮斋、眉伽，晚号哭庵、一广居士等，龙阳（今湖南汉寿）人。光绪元年（1875）举人。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易顺鼎积极主战，加入刘坤一军幕。后又去台湾，帮助刘永福抗战。此后在广西、云南、广东等地任道台。辛亥革命后去北京，与袁世凯之子袁克文交游，袁世凯称帝后，任印铸局长。帝制失败后，纵情于歌楼妓馆。工诗，讲究属对工巧，用意新颖，与樊增祥并称“樊易”，亦为“寒庐七子”之一，著有《琴志楼编年诗集》《四魂集》等。

自陶渊明作《五柳先生传》，自道生平，后世效者不绝。本文也是一篇自传。文中叙述了自己的生平经历、操守与文章，以及别号哭庵的由来，刻画了一个狂放不羁、孤傲洒脱的人物形象。本文自述饶有趣味，人物个性鲜明，但从作者一生进退失据的经历来看，这篇文章不过是为自己开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