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浒传中,没有谁能比宋江更让人直观上的恐怖了。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邪恶,用富坚义博的一句话去说:
你根本不明白啊,人类那无止境的恶意。
宋江,便是无止境的恶意本身。
这篇文章,说穿了,仅仅围绕着宋江的一句话去讲述。这句话所透出的恶意,也许自水浒传成书以来,没有人真正感受过,因为它太冷了,也太平淡无奇了。
它取自于宋江在攻打祝家庄之前,对晁盖说的一段话:
宋江劝住道:“哥哥权且息怒,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
好了,这里问题来了,这段话里面,哪一句最能反映出宋江人格上的可怕?
答案就是这一句: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
对的,就是这句话显露出了宋江深不见底的恶意。
怎么说呢,水浒传作者太美妙了,妙就妙在他打一开始,就传达了一个极其关键而明确的信息:
宋江,早在出发攻打祝家庄之前,他就已经事先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扑天雕李应,这个富甲一方的大庄主,他虽然和宋江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于对梁山还非常有善意的一个江湖豪杰,他必须抛家舍业上梁山来当个土匪。
为什么?因为宋江看上了他的家产了。从后面的操作来看,没有第二个原因了。
没有错,你祝家庄跟我梁山作对,所以我现在有理由去抢你祝家庄的粮食。
因为你祝家庄很霸道,因为你祝家庄不仁不义,所以我要把你吞噬掉,维持梁山的生命力。
抢夺祝家庄,这对宋江来说合乎江湖道义。
但是李应呢,他的那个山庄,也有很多粮食和金银财宝。
可是我宋江如果想要抢夺这样的好汉的财产,我这不就是不仁不义吗?
李应对我们梁山这么好,我还抢他的家产,那我连郑屠都不如了。
可能说到这里,有人会说,这就只是个剧情需要的话语,有什么恶意不恶意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水浒传就不叫水浒传了。什么意思?就是说如果作者是一流作家,那么当他事先写下宋江这句话,这位作者接下来就必须要落实宋江的恶意了。
也是从这一刻,假如你是李应,如果你事先得知说,宋江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瓜葛的土匪头子,他看上了自己的家产,那时你怎么办?
你肯定会警觉起来,想要躲避宋江,不给他抢夺自己家产的任何理由。
也是在宋江到达祝家庄之前,他先去李家庄找了李应,结果李应果然十分警觉:
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厮见?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难以相见。”
李应未必知道宋江早就盯上他的家产了,但是他还是躲起来了。也是李应的这番反应,让宋江反而还有点委屈起来:
宋江道:“兄弟,你不省得,他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
我来看你,你竟然不给我面子?此时的宋江,如一条正吐着风信子的毒蛇一样,面对着李应这只猎物,他隐藏着自己目的的同时,正在发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极其强烈而怨毒的气息。
何为扭曲,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意图,他不好直接呈现出来,因为跟台面上的道德有所冲突,那他就只能先阴阳怪气中布置下仇恨的氛围。
但是李应就这么缩头乌龟了,也让宋江很不好办。那怎么办?好办,在打完祝家庄之后,宋江直接来了一招:让梁山的人员假冒官府,把李应给抓走了,半路上再让梁山救下来:
两下押番、虞候把李应缚了,众人簇拥知府上了马。
行不过三十余里,只见林子边撞出宋江、林冲、花荣、杨雄、石秀一班人马,拦住去路。林冲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合伙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敌,撇了李应、杜兴,逃命去了。
这招确实非常厉害,李应毫无应对措施。
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看李应这个可怜虫,是如何惊慌失措的:
宋江便道:“且请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几时如何?”李应道:“却是使不得。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
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连这种话都说出来,说明李应这时已经彻底失态了,像个小丑一样。
宋江笑道:“官司里怎肯与你如此分辨?我们去了,必然要负累了你。既是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几日,打听得没事了时,再下山来不迟。”
宋江笑了——这个笑,是气定神闲的笑容,当对方成为一个小丑,自己便可以正派起来 。我要留你上山,是因为我不想要连累你,你看我对你多好。
然而这时的李应,还没有缓过来,仍然急着想要回去。为什么?因为我的家人在那里,我的李家庄在那里。这是何等的好笑,天真到吴用都忍俊不禁了:
吴学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宝眷已都取到山寨了,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大官人却回那里去?”李应不信。
李应不信这四个字,藏着的是对他人恶意的无法想象。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李应不信也得信了:
李应看时,却见是自家的庄客并老小人等。李应连忙来问时,妻子说道:“你被知府捉了来,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着四个都头,带领二百来土兵,到来抄扎家私。把我们好好地教上车子,将家里一应箱笼、牛羊、马匹、驴骡等项,都拿了去,又把庄院放起火来都烧了。”
宋江派了足足二百个土匪,假冒成官兵,就这么跑去李应他的家,把整个庄子的金银珠宝,牛羊马匹,全部都搬上了梁山。
终于,到了这里,达到目的的宋江,彻底得意了:
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过两个巡检并那知府过来。”扮知府的是萧让,扮巡检的两个是戴宗、杨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金大坚、侯健。李应都见了,目睁口呆,言语不得。
这个便取笑道,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一个征服者满足了自己征服对方的快感之后,忍不住想要流露出来的满足感。
所以我说,水浒传一直有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
这里的明线,就是攻打祝家庄,因为祝家庄是该被抢夺的地方豪强。
但是暗线,却是李家庄。
早先李应曾让杜兴把祝家庄的底细全都透露给宋江,他李应满以为把祝家庄投放出去喂给宋江,满足了强调的胃口之后,吃饱了的宋江,便会放过自己了。
然而这是他天真了,收拾完祝家庄,宋江也把扈家庄和李家庄的财产全部洗劫一空。
这条暗线要反映的,是宋江梁山的掠夺属性。
包括扈家庄的扈成,和李应一样的天真,以为帮宋江干掉祝彪,梁山也会放过自己。然而他一样的也是被宋江给抢夺了——全家一百多口被杀,妹妹许配给王英。
可问题是,你又凭什么说宋江他这是掠夺呢?就是因为早先这句话:
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
正是这话,显示出宋江早在出发前,就已经盯上了三庄的家产。
哪怕你李应对梁山再怎么好,宋江他都能够把你给抢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祝家庄是豪强,你李家庄不也是豪强?他扈家庄当然同样可以是豪强。
当我比你强,我就可以吞没你,过程中使用什么手段,又怎么样?
比你强的意思就是:我永远不用担心自己欠缺道德。
你李应是个百姓或者庄主,这对我宋江没有区别。
如果你李应刚好是个一穷二白的底层好汉,那你来帮我搬走祝家庄的财物,你也会很乐意,我也会敬爱你——过程中,宋江和百姓双方,便都会维护对方的正义性。
可如果你李应刚好是个豪强,那不管你对我多好,你就是我的斗争目标,无关私人交情,也无关你作恶多端与否。
我当初是说要请你李应上山,可是又能证明什么呢?我只是要完成我的招安大业,在这份宏图之下,宋江需要展开斗争与各种洗牌,而且最后可以洗白这一切。
这就是个玩政治的——这便是政治的邪恶之处。
所以明白了没,水浒传这本书,就是这样看的。
我讲这些,也只是想讲出一些本质——它不是特定的指向,而是从人类社会,从秦始皇到朱元璋,都是在这样运行的。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链条上的人类,从宋江到石秀,从李应到祝家庄的百姓,各方都在想方设法获取着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