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查理·卓别林
那时我才19岁,精神上极度空虚,靠着杂耍表演(我们美其名曰杂耍表演艺术家)勉强度日。那时,生活是孤独寂寞的,社会圈子也非常狭小,我渴望更多的东西。那时的日子对我来说,没有浪漫,没有快乐,没有任何美好可言。忽然八月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我们在一家郊区的戏院演出,当时我正站在幕布后等待上台。当时一家剧院的女孩们在台上跳舞,其中一个女孩滑倒了,其他人都在笑她,她的头发呈咖啡色,眼睛大大的,是褐色的,满眼尽是笑意。
忽然滑倒的女孩转身朝幕布的方向看来,恰巧迎上了我的目光。我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小脸,当时我目瞪口呆。她感到我喜欢她的笑容,不一会儿变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后来,她下台换装,让我照看她的衣服,衣服上有薰衣草的香味。自那以后,我一直非常喜欢这种香味。
她们表演结束后,她来取衣服。
“谢谢你。”她说,我们两人站着、笑着,但是这时剧团经理走过来,打断了这一幕。
“快点,我们快晚点了。”她们还要去另一家剧院表演,她转身去拿东西。
“我帮你拿吧。”我激动地说,拿着她的化妆盒,帮她打开门。
“明晚见。”她急切地说。
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嘴巴早已说不出话来。她走到门口时转过头来,略带羞涩地说:“别忘了。”
“我不会忘的。”我回答道。
这就是我和她的开始。以后,每晚我们都能见上几分钟,白天我们无法见面,因为都忙于排练,所以我们约好一个周日下午四点钟在肯宁顿大门见面。
我为见她每次都用心打扮一番,身穿过腰的双排扣大衣,头戴圆顶礼帽,手戴手套,一只手拄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伸到裤兜里反复摩挲着那30先令。
个星期日对我来说与众不同,街上到处都是乱扔的车票,一张新闻报纸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飞。差四分就四点整了,我不知道她卸妆后是什么样子。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越努力想,她的样子就越发变得模糊不清,她不化妆也许并不美。
终于,我看到一位长得有些像她的人向我走来,离得越近,我的心就越往下沉,一点儿都没有我想象的美,我非常沮丧,但是必须强打起精神。我觉得,我必须让她以为我见到她很惊喜,不能露出一丁点儿失望的情绪,这对她太残忍了。
这时她快走到我跟前了,正直直地走向我,我刚要朝她笑,她就转头越过了我身边。不是她!谢天谢地,不是她!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刻令我感到不安,已经是四点零一分了。
一辆公交车慢慢停了下来,车上的乘客纷纷下车。最后,一位看起来身材苗条的女孩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干净的蓝色哔叽外衣,看起来神采奕奕,非常漂亮。我立刻就认出了她,她就是海蒂,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那天如此美好!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后,独自漫步在泰晤士河堤上,我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我想发泄我的快乐,我想做一个动作,我的口袋里还有19个先令呢!一路上都是一堆堆废弃物,我走到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铺,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杯茶和一份三明治,这就是陷入爱河中的年轻人的举动。
接下来的事情。对她来说,这段插曲只是我对她的一种青春期的热恋,但是对我来说,它却是一种情感初萌,是一次寻求美的行为。我猜想,可能是我对她的狂热让她感到有负担,所以才会很快对我感到厌倦,导致我们的分手。
后来,她随剧团去美国了,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我没见到过她。我尝到了年轻时暗恋的苦楚。当我再遇到她就是以另一种方式了。
当时,我正穿过皮卡迪利大街,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声,我转身看到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停了下来。车窗里伸出一只戴手套的小手朝我招手,我想,可能是认错了,这时一个肯定的声音叫道:“查理!”
我走上前,车门打开了,是海蒂,她让我坐进去。她离开了剧团后,同她姐姐一起住在美国。是的,她姐姐嫁给了一个美国富翁。我们边开车边聊着。
“现在,跟我说说你的近况。”她温柔地看着我。
“没啥可说的,”我答道,“我还是做老本行——逗人笑,我想在美国试试运气。”
“那么我可以在美国见到你了。”她插话说。
“是啊,不过要跟我的秘书定一下时间。”我开玩笑地说。
“我说真的!”她坚持道,“自从分开后,我非常想你。”
我又一次心花怒放,但是我心里知道,我和她早已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了她的哥哥和母亲。海蒂第二天要去巴黎,我们互相道别,她说会给我写信。但是,她只写过一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后来我去了美国。
不久,我听说她同她姐姐也到了美国。当时又想见她,又觉得尴尬。她的富有只会令我感到更自卑,然而我还是经常在她住的第五大道上的住宅区溜达,希望能偶遇她,但都无果而终。最后,我放弃了再见她的想法。
后来我投身电影业,一鸣惊人。
我曾去纽约签署数百万美元的合同,我想这应该是见她的最好机会,但是却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去见她了。我不能去她家找她,也不能给她写信。我太害羞了,只能在纽约多逗留一些时日,希望能偶遇她。
一家纽约报纸曾刊登这个标题《卓别林藏起来了——无处可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如果他们曾注意到一辆出租车停在第五大道某一所房子的对面,就会发现那个藏身之人。
最后我和她哥哥不期而遇,我邀请他共度晚餐。他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他妹妹,在谈到他妹妹时会不好意思。所以,我们饭间聊的都是我工作上的事情。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哦,对了,妹好吗?”
“哦,她很好。她结婚了,住在英国。”
我立即决定离开纽约,回去工作。
后来在工作的间隙里,我偶尔会查看信件,只是希望能发现一个特殊的“e”,这是她独有的字体。有一天,来了一封信。
我立刻认出了它,当场打开信,署名是“某某夫人”,“某某”就是“海蒂”。
信开头写道:“这么多年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常常会想起你,却不敢给你写信。”
太讽刺了!她竟然不敢给我写信!
信尾写道:“如果你来伦敦,来看看我吧!”
这封信读起来既陌生又遥远,但是我还是要去伦敦的。再见她多高兴啊!这次我不再自卑了,也不会感情用事。
我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感到失望,我早已变得冷静理智了。
几周之后,我的片子就拍完了,等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动身去英国。
船抵达南安普顿市,我受到了盛大的接待,市长亲自接见了我。成百上千的电报和电话邀请我参加各种宴会和聚会,我心里感到非常激动。
海蒂的哥哥也在这艘船上。在车站接受完记者的采访,见过送行的人群后,我们终于踏上了伦敦之行。在车厢里,海蒂的哥哥索尼坐在我旁边,跟我说,伦敦已经沸腾了,他们热情欢迎我的到来。我礼貌地听着,却在想别的事情。我在想,见到海蒂会有多么惊喜,她会说什么?她会做什么?我愿卸下所有伪装,简单自然。一个人功成名就后才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车厢里就剩下我和索尼两个人了。那时我没有注意到,他脸上表情很怪。就像以前一样,他不愿提到海蒂。突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了。我看向窗外,满眼都是绿油油的田野,一闪而过。终于,我忍不住探问:“妹在伦敦吗?”
“海蒂?”他静静地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三周前她去世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我做好了应对一切失望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这个。我感到,人生就是一个大骗局,这次假期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
那以前,我人生中始终存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一个渺小的愿望,虽然从未分析过,也不太确定,但一直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都想将我的成功当成一束花送给某个人,而现在人去楼空,花又送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