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还书给我,《毛毛》又回到我的手中。个人生命特质的缘故,初读时,我并没有像其他小伙伴那样震撼——对我来说,《毛毛》中“灰先生”掠夺掉的时间这一困惑,早早观察到了,与我纠缠日久。但,怎么可能不触动呢?最早让我心动的,不是主人翁毛毛,而是一个配角——清道夫贝波。老贝波,我称之为“庖丁解牛”般的扫地僧。如是工作,即是艺术,是修行,是修心,最终才能心向真谛,而无转移。01清道夫贝波确实是一个很接近“庖丁解牛”的人。在《毛毛》中,清道夫老贝波是第一个出场的、毛毛“特别要好的朋友”。由于他一直一直在做这个工作,勤勤恳恳,承认着自己的清道夫工作,所以他的姓被逐渐淡去,大家只记得他是清道夫贝波。
老贝波喜欢黎明前的时刻,这时候,整个城市都还沉浸在梦乡里。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干得很认真。他知道这是一项不可缺少的工作。
清道夫贝波无疑是热爱自己的工作的,甚至他在工作中,找到了独有的氛围和节奏。无论是上文所说的“黎明前的时刻”,还是之后对他工作状态的描写。作者对老贝波的工作状态,有过一段长长的描写:
他扫马路的时候,动作很慢,但是连续不断,每迈出一步,就喘一口气,每喘一口气,就扫一下。于是,迈一步,喘一口气,扫一下;再迈一步,再喘一口气,再扫一下。有时候,他停下来,稍微站立片刻,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然后又继续迈一步,喘一口气,扫一下……他就这样向前移动着。他前面的街道很脏,后面的街道却很干净。扫马路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不时地产生一些新奇的想法,但却说不出来。它们就像人们隐隐约约记得的某种香味,或者像梦中见过的某种颜色那样难以描绘。
与一般清道夫不同,他是极为专注的。他的心,一直安在当下,安在此刻的这一“扫”。每一个刹那和每一个刹那相连,每一个念头和每一个念头相续。无论他是在扫,还是在停;是在喘气,还是在迈步,他的心只在这一刻,并不向未完成的任务焦虑。每一刻,对老贝波而言,都是生动的,是松弛的,是鲜活的,是无拘无束的。他的身心是舒展放松的,于是就有了许多新奇的想法涌入。就像绘本《苏菲的杰作》中,蜘蛛苏菲可以把日光的金线、柔和的月光、散发清香的细松枝、夜晚的景色、古老的摇篮曲、快乐的雪花……织到毯子里。老贝波,把黎明的阳光、春日的颜色、风吹过的花香、落叶踩上去咔嚓的破碎声……都扫到了街道的每一点“干净”中,也扫到了他的心里。也如同“庖丁解牛”,将商汤的舞蹈、尧的乐曲节奏,都融入了自己解牛的动作、节拍和音律。平凡的工作,因为自由的心灵,就成为了美妙的艺术创造。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如是工作,即是艺术。02清道夫贝波的工作艺术,并非一蹴而成的。作者清晰地勾勒出了他蜕变的过程:一开始,贝波和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人一样,是焦虑不安的:
“有时候,我看着前面那一条很长很长的街道,会觉得那条路长得可怕,于是心里就想,这条路一辈子也扫不完啊!”
焦虑推着他往前走,拼命地加快脚步:
“于是我就开始快扫,越扫越快。可是,我有时抬起头看看,觉得前面的路还是那么长,简直一点儿也没有缩短。没办法,我就加紧干,我甚至感到有些害怕,最后累得我精疲力竭,全身软绵绵的,气也透不过来,根本干不下去了。”
清扫街道这一份工作,让他“根本干不下去了”的,到底是庞大的工作量,还是因为对“看不到头的”揣度产生的焦虑呢?就像庖丁还未成就技艺之前,手中的刀总会摧折驽钝,需要更替:“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好的厨子每年都需要更换他的刀,普通的厨子每个月都会折断他的刀。老贝波的心灵也曾经受过这样的摧折驽钝,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害怕”,“全身软绵绵的”,还是“精疲力竭”,“气也透不过来”,他不仅是身体的状态,更是一种心灵的状态——以心为刃,老贝波此时的刀,卷起来了。
“然而,那条路仍然躺在我的面前。看来,活儿不能这样干。”
老贝波需要去找一找,活儿该怎么干。而所幸,他想到了:
“应该只想下一步,下一口气和下一扫帚。永远这样想。这样想就会感到愉快,这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干好工作,活儿就得这样干。”
“只想下一步”。只全身心地投入到下一步的事情中来。这是一个听起来极容易,做起来极艰难的事情。从容易观察的大处说,多少人是写着写着东西,就要拿起手机看一眼的呢?从不易观察的细处说,你真的知道自己在一个动作之间,全神投入时念头波浪的变化吗?比如洗一个碗。专心地拿到碗、放到水中、放好洗洁精、擦干净碗内、碗沿,注意一下碗外壁可能的油渍,再带一下碗底,最后每个细节都冲洗一遍。你能清楚的感知并投入到每一个细节中吗?庖丁最初从一个普通的厨师,想要成长,一路摸索,是不是也需要这样全神贯注的投入呢?还有更重要的,“感到愉悦”。只有愉悦,热爱工作,才能真正舒展地投身其中。所以老贝波进入了心流:“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透明了,像一条小河,一眼就可以看到底”;不仅性灵的状态得到了舒展,实际的工作也产生了变化:
“这样,扫着扫着就会猛然发现,整条街道已经被我一下子一下子地扫完了,而我自己一点儿也没发觉是怎样扫完的,并且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最后,他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点很重要。”
而庖丁也进入了心流:“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同样,庖丁不仅悟到了“以无厚入有间”的“道”,更在外在上做到了“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十九年来刀就像新的一样。
如是工作,即是修行。03清道夫贝波的变化,是从工作的超越而达到了内心的蜕变。我们可以从短短的一章内——作者只是带过,并未确切写明蜕变到花了多久——看到老贝波人生轨迹的不同:从一开始关注在完成工作的焦虑,到悚然醒悟的蜕变,再到蜕变后的自我凝视。老贝波就如同庖丁在数十年中,完成了自己解牛技艺的升华。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最开始的时候,庖丁看到的,只是是一头又一头完整的牛;逐渐的,他才看到了牛的骨骼筋骨,看到了每一个牛身的细节;再到后来。他不是单纯的用眼睛去看,而是综合了自己的经验,各方面的感官判断,用心去体悟。不难想象,老贝波清扫街道大抵如是。一开始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整条漫长的街道。到后来,逐渐就清晰了这一条街道上各个不同的地方,找到了每一段路面清扫的诀窍:这一块地面是平整的轻松的,那一个地方有一个勾勾脚脚在前面一处那里的。油污。厨余可能会比较难清理……再后来,他清扫路面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每一个地方所要诉说的变化和历史。比如文中他写到:
“今天,我在旧城墙根扫街时,发现墙里面有五块不同颜色的石头……那时候许多人在那里干活,但是有两个人他们把那些石头砌进那段墙里,那是一种记号,你明白吗?”
他不仅认出了它们,还可以经由它们与历时对话“当时,那两个人的样子很不同,完全不同。”就如庖丁依然会遇见难以解开的筋骨粘连处: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每当碰到筋骨交错聚结的地方,我看到那里很难下刀,就小心翼翼地提高警惕,视力集中到一点,动作缓慢下来,动起刀来非常轻,豁啦一声,牛的骨和肉一下子就解开了,就像泥土散落在地上一样。每当这时,庖丁的精神就卓然拔节,得到了更深层的愉悦感:“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而清扫的工作,也让老贝波用自己的心和这个世界相遇了。就像他自己所说:
“那是在中午的时候——当一切都在炎热中沉睡的时候——我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透明了,就像一条小河,一眼就可以看到底。那时候,我就重新看到了我们自己。”
如是工作,即是修心。04清道夫贝波,是少有的未被“灰先生”蛊惑的人。这么说并不完全准确,他为了给毛毛争取时间,在最后依然是被灰先生蛊惑掠夺走了心智的。但,在毛毛之外,贝波是第一个见到“灰先生”真相的人。在毛毛诉说她和“灰先生”遭遇时,是老贝波第一个警觉,大家需要保护毛毛。而在人们或被蛊惑、或者以为“灰先生”即将被战胜时,是老贝波第一个听到了“灰先生”们的内部审判。在毛毛失踪以后,也是他第一个去报警。为什么偏偏是老人贝波,而不是年轻人吉吉?不仅是因为社会经验的差别,更是他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朝向本真的自我。吉吉代表的是“葆有天真”(也许会在下一次文章解读),而贝波代表的是“朝向真谛”。是的,老贝波觉悟,不仅是工作带来的心流体验,更是他生命状态的本真呈现——朝向真谛。这个真谛,是日常的真话。出场时,就有很长的篇幅来写他的说话不寻常之处。只有毛毛知道,他的沉默或者对问题的漫长考虑,是因为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想,为了做到永远不说假话。这个真谛,是工作的真相。他告诉我们应该“只想下一步”,有反复强调“感到愉悦”这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好好工作。这个真谛,是对世界的凝视。他能够一语道破,来露天剧场玩的孩子们“不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才来的,他们只是要找一个避难所”。他能最早的信任毛毛所说的“灰先生”,最早的察觉许多蛛丝马迹。就如同“庖丁解牛”。在技艺的训练中,“朝向真谛”是最重要的。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要见到眼前之牛的筋骨的真相,气血的真相。眼睛看见的结构框架,下刀游刃的触感变化,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凝聚当下,照见了这一刻的“真谛”。庖丁也好,老贝波也好,当他们拂去尘埃,用本来面貌与世界相遇时,他们就不再是用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用心来看。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用心洞见的真谛,用心看到的真相,也正是其人身心合一,最终才能从世界抽丝剥茧里,感悟到的那一点“真”。
如是工作,即心向真谛。05“庖丁解牛”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郑重的、有意义的生命状态。这个故事,在口耳相传中,往往会被浅近地理解为“要熟练自己的工作”。如欧阳修的《卖油翁》,在中学教材中,就删掉了最末一句点睛之笔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是以这篇文章,在教学中往往简单地将主旨停留在了“唯手熟尔”。其实,《卖油翁》恰恰是向“庖丁解牛”致敬之文,它描述的,也是这样一种“以技近道”的方式——通过某种具体工作或者事务的切磋琢磨,达到舒展、自由、游刃有余的自我生命状态的修行。无论“解”的是什么,最终都是“以技近道”的过程——让内在的生命领悟“道”、贴近“道”、行在“道”中。我经常以“庖丁解牛”比喻。你能在工作事件、人情交往中,找到“庖丁解牛”吗?如果方法是刀,事是牛。一件事很顺遂时,就是正中骨节的时候。而如果遇到砍过去发出声音的、卡涩的、卷刃的地方,就如我们日常中不顺遂处,情绪波澜处,认知冲突的地方。庖丁在技艺未成之时,也需要每次的复盘修炼;就如身处其中的我们,要努力提升心灵的力量,以保持这样的状态;在一个工作里,高效、专注、恰到好处,会让你得到自我的提升和成长,哪怕是卖油翁也可以“以技近道”。在一场谈话里,语言交往是庖丁手中的刀刃,情境是眼前的牛,怎样的言说能够切中肯綮,才不会让刀刃卷起悲鸣?合上书,此时清道夫贝波的影像,在脑海中与庖丁有一丝的重合,也与我有一丝的共鸣。能当下乎?能愉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