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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二年冬,寒气凛洌,因“嘉定和议”而忧愤成疾的陆游,写下了绝笔诗《示儿》。
留下了这份沉甸甸的遗嘱,这位一生写了几万首保留了九千余首诗歌的诗人,在病榻上与世长辞了。
很多人去世前都会留下遗嘱或者遗言,内容不外乎叮嘱家人后辈要如何做人做事,财产如何分配。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知道自己要被砍头了,先想到的也是托孤,然后再潇洒地抚一曲《广陵散》,从容就戮。
陆游躺在病榻上,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是不是也曾将家人喊到床前,一一殷殷嘱咐什么,已经不得而知,流传下来的故事,就是他在临死的时候,还提笔写下了《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为陆游立传者这样写道:“这正是他留给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宝贵遗产。”
陆游明明是写给陆家儿孙的,却被千千万万中国人看成是写给自己,写给每一个中国人的。由此可见,爱国精神是多么伟大,无论是什么朝代年代,中国人的家国之痛的经历或记忆是多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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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陆游同时期的诗人、士大夫杨万里、范成大,相互之间是至交、知交,他们经历了同样的家国之痛,他们都是爱国人士,可为什么到了晚年,只有陆游对收复失地统一中原心心念念,提起笔来就要写“千金募战士,万里筑长城。何时青冢月,却照汉家营”,而杨万里、范成大写的基本都是田园诗。这是为什么呢?
惠特曼有诗: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
无论是陆游的童年、少年生活经历,还是他书生意气时的经历,都决定了陆游穷其一生,都会对收复中原失地念念不忘,对朝廷的懦弱无能耿耿于怀。
尤其,他在南郑的那段生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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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47岁的陆游到达南郑。
南宋时,分利州路为东西两路,东路辖兴元府,南郑(今陕西汉中市东)为府辖县及路府治所,同时也是抗金的前线。当时的四川宣抚使司就在兴元府南郑县。陆游到南郑,是受四川宣抚使王炎召请,官衔是“左承议郎、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
王炎官至副丞相,担任四川宣抚使的工作时,就是以副丞相的身份就职的。四川宣抚使是南宋朝廷十分重视的职务,足见当时王炎在朝廷的分量。但是,南宋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奇葩的存在,部队里谁表现得能干,大多干不长久,因为皇帝怕自己的光环被遮盖了。王炎于乾道五年任四川宣抚使,乾道九年就被调回京城任闲职了。《宋史》里,没有王炎的传。
陆游是乾道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到达南郑的。南郑是前线,陆游到了南郑,就找到了意气风发的感觉。作为宣抚使司中的一员高级干部,陆游肩上是有重要责任的。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到前线各地去了解边情民情,指导并参与部队的训练和备战,巡逻边境。这样的工作,虽然艰苦而危险,陆游却乐在其中,感到兴奋、振奋。
环境变了,工作变了,心境也就变了;心境变了,陆游的诗风也变了。
所以,陆游在南郑的日子,被称为“生的高潮,诗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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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郑,陆游至少经历过两次小规模的战斗——这在他的诗中可以寻觅踪迹。书生陆游,在南郑,成了战士陆游。
这位战士,竟然有过刺虎的壮举:
……我时在幕府,来往无晨暮。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数。孤儿寡妇雠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惚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
昔者戍亮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至今传军中,尚愧壮士颜。……(《怀昔》)
中岁远游逾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幕。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吹角。……(《三山杜门作歌》)
从这几首诗中,大概可以还原书生陆游刺虎的那一幕。
日落黄昏,秋风萧瑟,人疲马乏,大家都停下来休息。突然,灌木丛中一声虎啸,士兵们脸色突变,不知所措。书生陆游一下从地上弹起,手持长矛,大喊一声,迎着老虎直冲过去。老虎可不是吃素的,见有人冲过来,咆哮声中,猛地直起身子,意欲用著名的“虎扑”一招制胜。谁知陆游比老虎动作更快,说时迟那时快,长矛已经刺进了老虎的咽喉。瞬间,“虎扑”变成了“虎扑地”。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以至于士兵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所以,“至今传军中,尚愧壮士颜”——一个书生干净利落地把猛虎给解决了,当兵的却什么也没做,还被吓得“面青气夺空相顾”,这让当兵的脸往哪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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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郑的陆游,一直梦想着出兵赶走中原的金兵。他勘察地形,研究军情,和王炎等人制订作战方案。当听说敌人内部出现矛盾,而中原老百姓无时无刻不在做着接应南宋朝廷军队的准备,陆游更是信心满满,跃跃欲试了。
只可惜,“画策虽工不见用,悲咤那复从军乐”。南宋朝廷是不会主动作战收复失地的。
乾道八年十月,朝廷否决北伐计划的《平戎策》,调王炎回京,幕府解散,出师北伐的计划毁于一旦,书生陆游感到无比的忧伤。
大散关一带的军旅生活,是陆游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亲临抗金前线、力图实现爱国之志的军事实践,这段生活虽只有八个月,却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陆游常常想起这段军旅生活。驰骋沙场收复失地是他的梦,他的理想,他一生矢志不渝的追求。南郑的这段日子,是陆游离自己的梦想距离最近的一次经历,难怪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得意失意,都心心念念。
三年后,陆游在成都。范成大调任四川制置使,任陆游为锦程参议;范成大统帅蜀州,任陆游为参议官。这段共事经历,使两位诗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朝廷主和派诋毁陆游,说他“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范成大迫于压力,解雇了陆游。淳熙三年(1176年),陆游为了回应主和派的诋毁,干脆自号“放翁”。淳熙四年六月,范成大奉召还京,陆游送行时,恳请范成大回朝后劝皇帝“先取关中次河北”、“早为神州清虏尘”。即使是被朝廷冷落,陆游还是惦记着收复失地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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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在不少诗篇中写到“刺虎”的经历。上面提到的《三山杜门作歌》写于乾道九年。同年三月的《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写道: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同年九月的《闻虏乱有感》中写道:
前年从军南山南,夜出驰猎常半酣。玄熊苍兕积如阜,赤手曳虎毛毵毵。……
《十月十六日……》和《怀昔》都写于淳熙八年;在淳熙六年的时候,他在《过采石有感》中写道:
短衣射虎早霜天,叹息南山又七年。……
在《建安遣兴》中写:
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圣朝未用征辽将,虚老龙门一少年。
难怪,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十一月,已经68岁的陆游还在梦想着“刺虎”——上阵杀敌,收复失地: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绍熙四年冬,《冬夜读书有感》——
胸中十万宿貔貅,皂纛黄旗志未酬。
莫笑蓬窗白头客,时来谈笑取幽州。
这样看来,临终前,八十五岁的陆游,以一首《示儿》作为生命的绝唱,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南郑八个月的军旅生涯,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他的血液,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