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人言有多可畏?

从前有一个张家,时运不济,父亲早故,又遭火烧与水淹,家里穷得叮当响。这一家有三个儿子,都长得虎头虎脑,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但母亲掐指一算,全家收入只够一个人上学,于是狠狠心,将机会给了老大。

“你记住,”母亲在村口送别老大时说:“全家勒紧肚皮供了你一个。你在城里好好读书,若有出头之日,不要忘了两个兄弟。”

老大咬往嘴唇,点了点头。

留下来的老二、老三虽然有些失落感,偷偷叹一口气,但也没有多言。他们觉得事情别无选择,于是按母亲的安排,一个去种地,一个去砍柴烧炭,都干得十分卖力。他们知道,只有多挣钱,让大哥学业有成,才能带回全家的希望。

如果这个村子里人都穷,大家会觉得这事顺理成章。不巧的是,这村居然还有个李家,牛肥马壮,地广田多,还开了榨房和染房,高门大宅里经常飘出肉香。

他家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上学,遇到学校放假,便穿着皮鞋、戴着墨镜、哼着小曲回了村。这就有了点麻烦。比方,他们会对张家的老二、老三说:“你们只有老大去读书,这事通过了民主程序吗?”

张家两个娃娃茫然不知,面面相觑。

“你们愚蠢吗?不是。你们懒惰吗?也不是。你们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吗?更不是。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只有你家老大读书,而你们在这里做牛做马?多不公平呵。”

张家老二说:“我们家没那么多钱……”

“没钱不讲民主了?没钱就不讲人权了?没钱就不讲普世价值了?天外奇谈,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把你家老大读书的钱拿来平分,你们至少都可以穿上皮鞋。”

张家老三说:“妈说,皮鞋没有布鞋好……”

“愚民,愚民政策!”

“我家与你家不同……”

“是不同,但最大的不同,是你们缺乏独立思考,总觉得爹妈放屁也是香的。就凭这一条,你们一辈子活该受穷。”

启蒙者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地走了。

张家老二倒没什么,只当一阵风过耳。倒是老三对新名词有点动心。虽不懂什么民主、人权、普世价值,但他一直暗中羡慕李家少爷们的皮鞋。

想到这里,想到伤心处,他不好好砍柴烧炭了,不但对母亲拒交炭款,而且成天闹着要支钱,要查账,要分家散伙,还有宁做李家犬不做张家人一类恶语,气得母亲火冒三丈煽了他一耳光。

事情到这一步,他悲屈得更有根据了,捂着脸去李家诉苦时,启蒙者看看他脸上的红肿,都十分同情和愤慨:“太专制了吧?太暴力了吧?什么人家呢!”

他们对张家远远投去鄙夷的目光。

一晃好些年过去了。张家老大学业有成,果然有出息,在江湖上打下一片天地,连李家人也刮目相看,想同他联手做生意,经常请他吃吃饭,喝喝茶。

但老大没忘记已故母亲的嘱托,把两个兄弟接到城里,陆续为他们找到生计,还分别盖上了房子。老二很感激,抓住老大的手忍不住一阵鼻酸:“兄弟没出息,如今只能借你的光,惭愧呵惭愧。”

老大也有些鼻酸:“什么话呢?当年不是你们流血汗,我也不可能有今日。我欠你们的太多。”

此时只有老三嘟嘟哝哝,对房子并不满意。在他看来,房子不够大也不够高,特别是式样不时髦,没用上琉璃瓦和大理石板。

何况过去的时光不可追回,一座房子能抵消他多年来砍柴烧炭的委屈和痛苦吗?能抚平他内心中累累伤痕吗?

他相信,如果当年母亲是送他读书,眼下他肯定比老大更威猛,别说几座房子,就是整个老皇宫或整个金融区,他肯定也可以买下来的。

“好日子你一直过着,大好人这下你也做了。”老三对老大冷笑一声,“你又有钱财又有善名,左右逢源,好处占尽呵。”

老大听出话中有音,说不出什么,闷闷地走了。

老大在街上遇到李家三兄弟,黑黑的脸色引起了对方注意,在一再追问之下,只好道出原委。三位老校友都同情他,大有天下精英是一家的深情厚谊。

其中一位大声说:“你怎么这样脑残呢?以前我邀你来入股,你不入,要省钱,原来就是要做这些傻事呵?凭什么说你欠他们的?当初你妈让你读书,肯定是你读得好,他们读得赖。退一万步——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学成才?”

老大支吾:“当年我是读得好一点,但话不能这样说……”

“还能怎样说?人生而自由,自由就是优胜劣汰。谁落后,谁活该。谁受穷,谁狗熊。”

“你言重了,老三今天只是对房子不太满意……”

“那是仇富,想吃大锅饭。”

“我去想办法把房子再做好一点就是,他不就是要琉璃瓦么……”

“可怜人自有可恶之处,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呵?你这是保护落后,鼓励懒惰,支持腐败!”

“……”

李家三兄弟还说了一大堆,包括人情网、大锅饭、道德理想主义十恶不赦,祸国殃民,完全违反普世价值等等。这些话听上去不无道理,让老大思前想后,几天来无心茶饭。

李家人这样说说也罢了,要命的是张家老大有一个儿子,还未学成立业,就在歌舞厅同李家三位爷混出一个熟,听来听去也动了心,每次回家就埋怨父亲是木瓜脑子,跟不上时代潮流。

这儿子早就不喜欢两个叔叔,觉得这两个臭乡巴佬,特土气,特笨蛋,特不要脸,简直是血吸虫。

如果不是给他们找生计盖房子,父亲对儿子何至于这样出手小气?别说名牌的球鞋和手表,恐怕早给他一台红色法拉利的车钥匙了吧?

他把李家的说辞照搬一大堆,见父亲仍默然无语不为所动,便跺着脚威胁:“那好,你既无情,我就不义。你把银行存折交出来,我同你分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反了你?”

“你心里没我这个儿子,我心里就没你这个爹。”

“你姓张,你是张家人,这是你的家!”

“我爱这个家,可谁爱我呢?实话同你说,我明天就到李家做儿子去!”

父亲脸色大变,一时胸堵气结,煽了儿子一耳光,把他煽到墙角去了。事情到这一步,儿子当然悲屈得更有理由了。

他捂着脸去李家诉苦时,李家三兄弟看看他脸上的红肿,再次表示同情和愤慨。“太专制了吧?太暴力了吧?什么人家呢!”

他们再次对张家远远投去鄙夷的目光。

就这样,张家多年来不平静,似乎永远是个问题家庭。即使张家人后来都富裕了,体面了,出人头地了,但好吃好喝有说有笑也无法使这一家洗脱历史污名。

连张家一代代后人回忆往事,也觉得脸上无光,也承认往事不堪回首,比方煽耳光肯定是不文明和反人性的吧——丢人,实在丢人呵。可耻,实在可耻呵。

至于李家以后的情况,我不知道,只能按下不表。我当然希望李家不要出现夭折,不要出现火灾和水灾,不要遭遇癌症和瘫痪,不要有人吸毒与坐牢……

总之,我希望这一家诸事顺遂,洪福齐天,财务状况永远良好,千万不要出现多个孩子只有一份学费的现象,否则我不知该对他们怎么说了,更不知张家人反过来对此会怎样启蒙和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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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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