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宋朝的雨

王 勃

流泪的滕王阁



潘碧秀

 

江畔小舟,轻摇的芦苇、南来聚拢的风…赣江一览无余,视野里找不到期待的身影。

我在滕王阁的一隅,独想王勃。游人脆脆的思绪如牵强的秋风,薄薄地依偎在滕王阁穿越时空的坚强里。站在清冷的滕五阁上,睁眼闭眼间全是王勃清瘦忧郁的神情。斜阳拥抱着欲泣的滕王阁,阁影斜斜地躺在江水里荡漾。帝王君子犹不见,槛外长江空自流。寂寞的阁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复存在,诗弦管乐也只是附和。我坐在阁的阶梯上独自听江的声音江波的皱褶里藏着绝代才子王勃。

阁的忧伤无声息地让我追随。每一寸楼板、每一抹丹都在我的心弦上颤动。想为流泪的滕王阁续一首诗,诗里面是伤痕累累的王勃。流泪的滕王阁曰曰孤寂地走入我梦中,独自徘徊复徘徊。我找不到王勃的诗句,无数醒着的黑暗的夜里,枫着阁影到天明。

有人说: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风景。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的滕王,一再遭遣受贬,然而层层不得意却抹不掉他悠游于世,歌舞人生的脾性。贬到赣江边任小刺史,他仍意兴遄飞地要为自己建一座阁“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吸引文人才子登临放歌。那个仲秋的曰子王勃的“独角戏”正上演着。他望着水天相接的江面,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沉浮复沉浮,一腔激情和渴望却在纸上无羁的飘洒,洋洋一派文章,力透纸背的全都是对生活的向往。有人说“厚积”是为了“厚发”,王勃客居剑南年,终有了其颠峰之作。滕王阁不过显其颠峰昂然之势的一种凭藉罢了。此时的长安,或许已将王勃忘得一干二净。谁会在抚筝时,思绪在筝上游移间起起王勃?如今赣江畔的孤鹜年年此时都要背起王勃馈赠给它们的礼物一上一下翩翩的飞,托起无限秋水长的风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游人仍在阁上徘徊留连,眺望阁外水云间,心似江水茫茫欲拍阑干,浅云灰灰地衬着阁,如一双饱蓄泪水的眼睑。扁舟载问及此事一截悠悠的阁影,忧郁地前行,涌起的江浪层层间依稀可见当年王勃的风姿。这个自幼饱读诗书贯通九经的青年,彳亍于线装书中陶陶然的青年,瑟缩在蜀地的乡居里,不再想读书之外的事情。蜀地去长安已遥遥又遥矣。无人识君,只有在迷惘中放纵文字:《蜀中九曰》、《盛泉宴》……“每有一文,海内尺瞻”。人生有许多门,可其中一些门只对一些人是永远敞开的;不要试图去敲门,去敲人生踞的门。王勃在剑南之地逍遥了三年,终究不敌寂寞,踌躇北上,到河南任参军。书生之迂,终惹大祸,龙颜大怒,险丢小命。人生沉浮反复,王勃心冷了。

一片阁/躲在云层下/疲惫和黄昏的鸟一样/面对江恸哭。江水缓缓流,终有温柔得叫人落泪的时候。一介书生咬文嚼字,终有让人品错味的时候。该张惶?迷惘?失落?还是愤懑?毕竟人生不是“数点扁舟向斜阳”那样诗意、简单而直观。——人无语,惟有惆怅地醉去。滕王阁不在出产帝王将相的长安,站在这玲珑曲雅的阁上,赣江无限风情一览无余,王勃的梦魂可以与阁相依偎至永远了。昆德拉说:“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王勃在客居剑南的曰子里,也许模拟了曰后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人生最绝望的一种可能就立水中候着。

王勃如断线的纸鸢一头栽进江里去了,灵魂可依附在江中鱼儿身上?想他经行处会不会开出一江的花来,让鱼儿也欣喜,鱼儿也惆怅。

斜阳已成余辉,阁上人去,鸟去,空留一片寂寥。

 

图片苏 轼

宋朝的雨

陈富强

 

雨中的西湖要比平日耐看一些。

雨夜中的西湖除了耐看,则更多了一层须用心体验的味道。这个时候,你需要撑一把雨伞,去堤上走走。白堤热闹一些,与唐朝的鼎盛相吻合,而苏堤要幽静得多,甚至稍稍有些冷寂。

我建议你去苏堤。

雨在树梢上、在伞顶上、在草叶上、在亭檐上、在湖面上、在一切无遮无拦的去处跳着欢快的舞蹈。伞是丝绸做成的,你为自己撑开一片无雨的天空,而一个遥远的背景,正渐渐向你推近,撑着绸伞的你便和雨帘里淡淡的灯光一起变成这个背景的过客。宋朝正悄悄向你走来。你跨过第一座拱桥,你就走进了宋朝的雨里。

呈现在你眼前的是1090年仲春的苏堤,犹如一条绿色的飘带,堤桥相接,横卧湖上,南端系住南屏,北端挽起栖霞岭。柳丝舒展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堤的翠绿烟似地漫洇开来,细细看去,绿雾似的堤上桃花盛开了,不耐寂寞的是枝头的黄鹂。

你与苏东坡在堤上相遇了。刚刚完成长堤修筑的苏太守,心情正佳,他临风而立,面对烟水淼淼,诗情满溢,一首千古绝唱脱口而出。“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太守为后人留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不亚于苏堤春晓。

苏东坡决意整治西湖的念头始于1071年。这一年他第一次来到杭州,官至通判。他在巡视西湖时,看到葑草已淤塞了西湖的十之二三,他虽有心治理,但通判的官位尚无决策权,欲有作为而无作为,苏通判满腔抱负都化作了天才的诗意。倘若苏东坡仕途顺利,而不是屡遭贬谪,一路坎坷,他流芳百世的名篇佳作大约要大打折扣了。

机会终于在时隔8年后降临到苏东坡身上。1089年,苏东坡再次赴任杭州,任知州。到任的次日,苏东坡重游了西湖,面对的西湖湖面已有一半成了葑田,忧虑之情油然而生。回到府上,挥笔写下了“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调疏”的感叹。叹毕,苏东坡组织人力调查踏勘。于次年4月,向当朝皇帝哲宗呈了《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的奏议。在这篇上书中,开篇就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苏东坡预言“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苏东坡在上书中还从养鱼、饮水、灌溉、助航、酿酒等方面列举了西湖不可荒废的五条理由。其中讲到:城中饮水来自湖水,如果西湖都变成葑田,则举城饮水断源,城中运河赖西湖挹住,若湖水不足,必取借钱塘江之水,而江潮多沙,河道淤塞,数年淘河一次,官史借此欺民,为民大患;杭州产名酒,每年酒税为全国第一,如果西湖浅涸,酿酒必大受影响。

苏东坡的这篇奏议,时隔900年,再来分析,依旧充满一位政治家的深谋远虑。我们现在看到的也许只是一条如诗如画的长堤,当年的苏东坡却从民生大计出发,改变了西湖的命运。

挖葑泥筑堤是苏东坡疏浚西湖最精彩的一笔。“今欲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除而行者便矣。”经过从夏到秋的努力,一条长堤破湖而出,夹道杂植芙蓉、杨柳,中为六桥九亭。这时的长堤尚无名,直到后继知州林希遵循杭人意愿,才将其命名为苏公堤,并为东坡立祠堤上。渐渐地,苏堤成为“堤桥成市,歌舞丛之,走马游船,达旦不息”的湖上繁华之地。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羹酒、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

苏东坡在堤上消失了,雨依然在密密地下,你用无比敬慕的目光送别苏东坡,独步缓行。此时你已知道苏东坡将离开杭州,他在知州任上只有两年,却为杭州留下了如此宏大的手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苏东坡在杭州所作的诗文中却很少提及,直到去扬州任上,才在答友人的诗中回顾治湖的经历。可见这位旷世奇才的博大胸怀。有史以来与西湖相关的,你知道能与苏东坡与苏堤媲美的是唐朝的白居易和白堤。固然是白堤在先、苏堤在后,但他们都是一代文豪,他们都懂得珍惜文化的大自然。他们在杭州的时间都十分短暂,但他们却留下了一世英名。

你在堤上流连。倘若你回头望望,你会发现,随着南宋的到来,苏堤的北端将耸立起一座庄严的庙宇,红墙重檐,松树翠柏掩映一代名将岳飞。你惊喜地看到,一个宋朝、一南一北、一文一武与这条长堤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人杰,他们的智慧和生命化作绵绵不绝的雨丝,滋润着堤上的绿树红花。

你撑开的是一把丝绸做的雨伞。以丝绸命名的道路曾经横贯东西,而现在,令你乐此不疲的是,走在伞下回想从前,雨在你的头上喧哗,陪伴着你走近苏东坡的雕像。先生沐雨而立,一站就是千年。

 

 

图片辛 弃 疾图片

郁孤台之魂

徐南铁

我与辛弃疾在郁孤台上相会。

 

八百年的时光衔枚疾走,郁孤台几番修修废废,辛弃疾凭栏远眺的凝重身影却在台上徘徊。

 

你还在俯望着江水吗?这江当然不是八百年前的江。八百年前,金兵入侵,生灵涂炭。你叹息那清清的江水中有多少行人泪。如今,废城墙外建起了一座华丽的人行桥,桥上行人不断,桥下木船相连。

 

你还在倾听对岸山中的鹧鸪声吗?对岸的鹧鸪曾经为你的壮志抱屈,与你“天凉好个秋”的心曲唱和。今天,你的鹧鸪已飞入历史的深处。对岸陈列的是工厂、民居。鹧鸪的子孙们只在更远的山林中吟哦古调。

幼时就读过你的“郁孤台下清江水”。那时住在赣州,却不知这郁孤台就在赣州的西北角。及至知道了城内叫田螺岭的高阜就是你“西北望长安”的高台。我急匆匆兴冲冲地骑着车奔向那里,想依着你的英魂去领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沉郁、苍凉以及辽邈的历史感。没想到红漆剥落的院门被一把铁锁紧扣。抬眼望去,郁孤台一派败落不堪风雨之貌,灰冷、凋敝,连板壁也不全。只有晾在台上的几件艳丽衣服才见出一分亮色。但是,在蓝色天幕的衬托下,郁孤台的飞檐高高翘起,依然孤傲、挺拔、风骨凛然……

今天,我们终于在郁孤台上相会了!

今天的郁孤台披红点翠,焕然一新,好一副古装的雍容贵态。我相信,作为一个“横绝六合,扫空万里”的词人,你不会为一座郁孤台的兴衰慨叹。你的身影本是因台的兴衰而兴衰的。

三层的郁孤台高不过15米,但因建在高处,赣州尽收眼底。赣州不居交通要冲,除了当地的文人墨客偶尔雅集,郁孤台游人不多。这更好,我可以静心同钟爱的词人一起面对这无限关山无限江天,让无限思绪扑面而来。

我问辛弃疾,在郁孤台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它接受过那样多的咏唱,苏东坡、文天祥、戴复古、李梦阳……都是文坛巨子,为什么只有你的一首《菩萨蛮》成为千古绝唱?

辛弃疾不语。我久久凝望着他极目天外的侧影,那非常熟稔的神情渐次幻化为屈原、杜甫、白居易、陆游、龚自珍……我猛然明白了!我问题的答案是:贯穿着中华文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的辛弃疾词中强烈地闪光。

“可怜无数山”的襟怀,“江晚正愁予”的情愫,不就是中华文化脉搏上激越的音符?

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人去,这种精神不去;台颓,这种精神不颓。即使滔滔江水干了,这种精神也将奔流不息地传衍……

辛弃疾依然徘徊在郁孤台上。我走下台来,久久地回望郁孤台。也许,历史人民屡屡修复它正是为了辛词中的一片丹红?

郁孤台郁结着民族魂!

 

 

图片林 则 徐图片

流放出生命的精彩

杨晓雷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深圳来到遥远的伊犁。那里,曾是林则徐的流放地。到伊犁的当天下午,穿过宽阔的伊犁河,我们来到这里的林则徐纪念馆,只见门前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前来参观的人。走进展馆,里面仅一间约两百平米的展室,室内布置简陋,文物不多,四壁的图片及说明也大多见过,远不如虎门的气派。

家住深圳,我几乎每年都要去虎门。那里的林则徐纪念馆与鸦片战争博物馆建在一起,规模庞大,展馆外还有林则徐销烟池和虎门炮台遗址。每次去,总见到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故来伊犁前,对参观的事不太在意。犹如看戏,高潮过了,后面的戏,则容易被忽略。

然而,或许是身临其境的缘故,当我越过千山万水,从发达繁荣的广东,来到偏僻遥远的边疆伊犁,当我从林则徐虎门销烟任两广总督的辉煌之地,来到他被革官免职、惨遭发配的流放地,再看这曾经熟悉的图片和文物,再去体验和感受林则徐的风雨人生,尤其是流放伊犁的这段经历,静观他辉煌之后的坎坷,和“高潮之后的戏”,心中的震憾和感动,却是我在虎门所不曾有过的。

林则徐是在花甲之年,被流放到新疆伊犁的。此时,他的仕途一落千丈,前途一片渺茫。昔日的辉煌,已成过眼云烟,从声名赫赫的两广总督到被皇帝革官免职,从威震四海的英雄到发配边疆的“罪臣”。因大功获重罪,真是千古奇冤!但更折磨人的是,处罚并非一步到位,而是“钝刀割肉”般地拖了一年半。从1840年9月到1842年3月,林则徐先后被革职查办,以“四品钦衔”遣戍伊犁,改遣开封协助王鼎治水,最终被流放伊犁,整个过程历时一年半,前后跨三个年度,其结果,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伤心。尤其是最后一次,林则徐治水立了大功,按惯例应可将功折罪,但道光帝仍将林则徐发配伊犁。王鼎不平,向皇上当面苦谏,不成,便自杀,成为一时震惊朝野的“尸谏”事件,然而,道光帝依旧无动于衷。林则徐身心俱损,国难当头、报国无门的绝望,加上治水劳累、戍途奔波,他在西安大病了两个多月,到1842年8月才从西安启程,踏上流放伊犁的漫漫戍途。在流放伊犁的三年多时间里,林则徐强忍身体极度不适,拖着多病之躯,为新疆呕心沥血。他亲历南疆库车、阿克苏、叶尔羌、吐鲁番等地考察,行程二万多里,所到之处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他亲自设计并率领民夫修筑龙口水段水渠,后被称为“林公渠”。他还积极改进推广“坎儿井”,被当地人民称为“林公井”。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面对厄运,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林则徐没有惊慌,没有绝望,他镇静坦然,慷慨悲歌。这一著名诗句,正是林则徐以“罪臣”之身,在西安登程伊犁前,告别妻子家人所作。

林则徐的精彩之处,不仅在于他能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不仅在于他能在仕途通达、身居高位时,倾心尽力地为国效力;也不仅在于他广东禁烟、虎门销烟等的惊世之举。还在于,或者说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即便在被革职流放的极端逆境中,即便在个人命运遭遇空前苦难和厄运时,人格和灵魂中依然保持固有的那份伟大与高贵。

虎门销烟,是中国近代史浓墨重彩的亮点,成为林则徐青史留名的标记。但这并不足以体现林则徐人格和精神的全部精彩。时势造英雄。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壮举,除个人具备的英雄品质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时势环境的客观影响。危难的时局,百姓的呼声,肩负的职责,把林则徐推上了历史的风口浪尖,给他创造了成为英雄的历史机遇。而流放伊犁,使林则徐远离了时势环境的客观影响,如何生存,如何作为,坚守什么,追求什么,更多地依赖于他个人主观的选择,更多地取决于个人意志和品质,这对他的英雄人格和本质恰恰是个严峻的考验。苦难和挫折是人生的标杆,往往更能测出一个人生命的高度和深度。人在顺境中顺势而为容易,但要在逆境中坚守慎独难。

人生如戏。如果把林则徐的人生看作是一出戏的话,那戏的高潮,恰恰是他被流放伊犁的这段经历。而以往的辉煌与显赫,似乎都是为此所作的铺垫和积蓄。就像瀑布,其精彩动人之处,并非上游河水的浩荡,也非中间断崖的陡峭,而是水到断崖处,那奋不顾身的纵身飞泻。而此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悲壮的一跃,所作的铺垫,所制造的落差,所积蓄的能量!

 

 

图片李 叔 同图片

今宵别梦寒

梁衡

 

这个深秋的黄昏,当我们来到白马寺,人迹已是萧然。寺内显得清静而空旷,我们几人散漫行走其间,很自然地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由佛教东传谈到得道高僧,其中一位女编辑和我谈起了弘一,并用她柔和的音色浅唱了几句《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此时,风掠过,白马寺塔檐上的风铃咣当作响,穿透血红的残阳,余音在紫气缭绕的寺院上空萦回。寺院的风铃与 其他风铃所不同的感觉是显而易见的,既不小巧又不悦人,那种金属的音质本身就是一种感召,一种意象,尤其在这样一个深秋薄暮之际,令人听罢真有必要转过头 来,把中断了几年的弘一书道研究接着做下去。

只是,按弘一之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那好,就先走进弘一吧! 说真的,对于弘一,我一直认为是个谜。我自己是没有能力进入那个已经逝去的心灵世界中去的,如今只能凭借他的遗墨,凭借他的亲朋故旧回忆甚至民间传说来复 活此人。幸好,他所行未远,不至于雪泥鸿爪稍纵即逝。尤其是我的家离他圆寂的开元寺仅百步之遥,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迹,便多少有些亲和的可能。不过怎么说,弘一对于生活在现实又忙乱的人来说,在精神方面,已经相隔一道厚厚的屏障了。

未出家时,我们称他李叔同,出家后则敬称弘一法师,出家前 后的肉身属同一种物质,只是精神、灵魂已经异化。家世浙西望族,生于天津,年轻又有才气的李叔同,那时多么令人歆羡啊。这一点他自己也深有感受,并不失时 机地在这人生舞台上充分表现。翩翩裘马,进出名场,红氍毹上,舞袖歌弦,什么都要露一手。演戏,绘画,书法,篆刻,音乐,没有不上手的。这时的他的确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子缎带扎着裤管,眉宇间尽显英俊洒脱之气,一举手一投足,称得上潇洒倜 傥,光彩照人。可是曾几何时,收拾铅华,摒却丝竹,在我脑海中印下的,却是清癯枯瘦,古貌古心,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绵延的零余者形象了。

人生真的是一出戏。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青春的容颜,转瞬间留下平淡和寂寥。

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先后披阅了诸家之说,有与李叔同过从甚密的夏丏尊、丰子恺,有他的高足广洽法师,更多的还有文人们从不同层面、角度的 阐释,可惜没有一说能够让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说:此谜无解。就是让弘一本人来解,也是无从解开人生的重重绳扣的。这么一来,我对诸说都不感兴趣,有时 看到学人在争论这一话题,内心还感到腻歪。人生是能够穷尽的么?没有穷尽。再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的轨道可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话间就成另一种 模样了。至于无序、无规律可循,超常规的状态是经常有的。苏东坡当年说过人生如梦,梦就是无常。再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状态,如精神、禀 赋、情怀、缘分,真正是无法规划,无从定量。也许世间什么都可能一样,但是人和人,的确无从一样,这也就使人感到云谲波诡,无可究诘了。

李叔同终于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断绝尘念出家了。说是因为缘也罢,宿命也罢,从滚滚红尘中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李叔同消失了,弘一诞生了。我几次听到文人为他这种 质变而嗟叹,以为文坛艺苑少了一个大才子,这损失无可弥补,又看到有人为佛门庆幸,说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这幸与不幸的标准何在。再说,人生的转变能用 幸与不幸二极如此简单地裁定么?显然是文人的偏爱和多情所致。大千世界,行当万千,彼此消长、互为涨落是很正常的。命数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衡量的标准,只是过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转化,高深一点说是一种生命向度的选择。选择是相对于不选择而言的。选择可以有理有据,也可以无理无据,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变。通俗一点说是“换一种活法”,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你想想,在当今社会巨变的时空里,比李叔同骤变弘一更令人拍案惊奇的事还少么?只不过在当时,李叔同的转 变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罢了。对于人生方向的选择,我钦佩的是他对于自我的负责。生命本来无所谓意义,精神也无所谓高尚鄙俗,总是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方显出 它的成色来。弘一成为人们景仰的高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修炼过程,其中包含没完没了的闭关治律、禁语、静修、写经,包含几十年清汤寡味的茹 素生活,包含那个时代凄风苦雨带来的重创。

晨钟暮鼓、古诗清梦,彻底地磨洗了一个人的灵魂。

弘一的伟大在于他的平常。记得孔夫子 曾让弟子广开言路“盍各言尔志”,足见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足语怪,问题在于能够不改初衷执着而行。今日的佛门,已不再是弘一时代的清冷静寂,变得熙熙 攘攘起来。本是清净地,如今游客如织,门票上扬,新时代的思维培养了与之相适应的佛门弟子和佛家行为,这已毋庸赘言。尽管如此,假使我们身边的某一位亲人 或好友突然出家当了和尚,恐怕在很长一段时日里,要成为嘴边的话题反复提及。无论怎么看,出家总是与常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而选择其他行 当,大抵不会如此令人不解,这真是一条非常之路。严复当年就坦白地说过:“男儿生不取将相,身后泯泯谁当评。”这种风气似乎愈演愈烈了。这种人生选择与出 家无异,纯属一己之追求,关键在于能否一以贯之。许多失败者往往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入而不入,离而不离,如三月柳絮飘浮在空中,结果一无所成。弘一的成功在 于他把复杂繁缛的人生问题简化了,他出家后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简单平常的承诺:当和尚就要像个和尚的样子。听起来素朴之至,做起来尤其难。你耐得住寂寞 枯索么?你吃得起清苦寡淡么?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湾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虽远远丰盛于平常僧人,可二日下来已是满腹亏空,只得下山寻荤解馋。这种佛 门生活弘一一过就是二十余年,甘之如饴,有滋有味。就我想来,弘一不是佛,也离佛境界未远了。

我是从书法艺术这个视角扯开一个口子接近弘一的 世界的。我自知难以深入,却可以窥探一些超然气象。李叔同时代,他那浑身充盈张扬的脾性,使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天发神谶碑》《张猛龙碑》《龙门四品》这 类棱角锐利、转折刚硬的碑版。就说临写《天发神谶碑》吧,学此碑的人极少,缘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断金钗,通篇峥嵘拗峭,火气极盛矣。李叔同偏好这 一类风姿,临写得锋芒毕露,利刃森然,简直是他的心性最如实的写照。入空门后,弘一的书风渐渐地转化了,外在的锋芒逐渐剥蚀,而内在的蕴藉、蓄涵却在不断 地增长,以至于精光四溢,恬淡浑穆。我曾经认为纵笔挥洒有自己的一整套运动机制,并无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圆其说了。他立意要当翩翩公 子时,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当和尚,当年笔墨中的盎然生气,遂成《广陵散》,氤氲通篇则是空门韵致了。

弘一属清逸之人,书风也必然归属逸品。其书作品性之静,品格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都是常人不想为也不堪为的。我遍翻书本,委实理不清弘一时代以何种古典碑帖为范,最后只能归于他按自己的 心机纵笔,不再与古碑古帖纠缠瓜葛了。凭心任性,无以为范,也就处处为范,广采博收。放开了也好。人渐清癯,字型也见枯瘦修长;人渐超然,字型也见清空悠 然;与世无争,字态也日见淡泊和善。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向弘一的书法行注目礼的,在此之前,它一直无法进入我的视界里。它的审美特征缺乏普泛性,很狭窄。更 多的人将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弘一的书法是不可学也不堪学的。只是心平气和时,一炷香,一壶茶,细细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间世态。这种纯乎内心的笔墨情趣, 千百年都是至味。

弘一无法成为时代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写的《满江红》是那么的慷慨澎湃:“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 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就是放入沉郁的南宋词中也毫不逊色。出家后尽管他“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说得很艺术, 却无法成为时代的高头讲章。同样,弘一的超然书风也无法成为书道主流,只是边缘的一掬清泉而已。这也注定了弘一一脉书风延续绝少。人们无法从他的笔墨里感 受到视觉的盛宴,总是那么一汪秋水,没有大动作。不过,我乐于相信随着时代发展的喧沸和昂扬,弘一书风将从另一个方面,成为人们精神的栖泊之地,用它那纤 尘不染、清远无杂的情调来给人们以心灵的补偿。弘一在他书法上表现了一个相当高明的构想,即简约,似无技巧可言,却是最高超的技巧,完全是不动声色的,不 显山不露水的。读过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吧,会对如此简约的文字组合不可思议,又会为其中韵味拍案叫绝,弘一的书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 有人临摹弘一书法,就以为徒费年月。不是么,弘一的情怀我们都不能达其万一,连吃二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艺术真谛?仅得皮毛之 相,这又何苦。也许有人说,弘一偏于一隅的呼吸吐纳毕竟与时代有些隔膜。是的,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是斗士,用斗士的行为来要求和尚,真有些圆榫对方孔的 幽默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历史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腔衷曲满腹真情投入的意义,并不因时变而陈旧。正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对于一种 追求始终不辍,由此更见真挚动人。

有人从佛门归来,对我说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复和无味,似乎人间乐趣全无。就我的体验,如果指今日佛门可能 不妥,而当年弘一的物质生活大概如此这般。从李叔同到弘一,这种转变是付出代价的,以至于无论从何处观之,既可悲又可喜。佛学,与其说是宗教之一种,莫若 说是生活哲学之一种,浸淫久了,不仅形容异于常人,灵魂也是别一种。弘一有一次到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搬出一张旧藤椅请老师坐。弘一不忙着坐下,而是先把 藤椅轻轻摇晃了几下,方才缓缓入座。丰子恺有些纳闷,不知个中缘由。而后一次又是如此。丰子恺便问为何这般,弘一徐徐地说:你的藤椅旧了,易生虫子,如就 这样坐下去,必坏了它们性命,故摇动以示它们留意。呜呼!弘一的言行、思维,已寓于至大至深、至细至微了。这样的境界,何敢赞一辞。以无渣滓之心领悟宇宙 生命之一切,甚至怜爱细若蚊蚋的生命。前尘影事,长山远水,至今撩起,仍令人不胜遥想。这种功德,在于出家后弘一的不弃不执。目标是明确了,过程却需慢慢 地茹涵、吟味、消解。长夜漫漫,木鱼笃笃,青灯黄卷,芒鞋布衲,这对于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是一种艰难的精神苦旅。从个人生命的意义上说,很是 需要保守一方心灵的净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随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变自己的情怀,却只能丧失了。

《论语》中说:“狂 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与狷是两码事。狂者常执非常之情意,凡事激进而求速决;狷者多持平常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却可算是狷者。在“兼济”与“独善”二极中,他选择了独善,漫漫长夜自磋磨,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忠诚和责任。如今的红尘中人,专一事而尽心性者并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 蚤,今日治学,明日下海;什么时候才高谈修身养性,转眼倚红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乱耳了。这使有良知者谈起弘一,总生出羞愧神色。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爱名 场征逐啊,可后来,据我翻检他的年表,就有多处闭关研律的记载。这对于常人不啻于一种精神上的惩罚,只有心甘情愿接受者,才有可能专注于佛的跟前。

一种低调的精神生活延续下来,使弘一达到了超常的境界。几十年滴水穿石般地向着追求的核心进展,平淡无奇又那么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弘一不过是泱泱人海中 的一滴水,这滴水与众不同的是至柔达到至刚。相比于高调的人生,低调人生更有一种保全完善的可能,就像他的书法小品一样,不可能成为廊庙的供器,却完全可 以供心绪不宁的人平息躁气。弘一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的,若换成常人不免有些恐慌,可是在弘一重复而递进的时日里,除了修善行为,也修善对于彼岸世 界的信念。我仔细读过他用工楷认真写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丙子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至四月八日书毕,洋洋五千余字,历时十余天,气韵是那么和谐,笔调 是那么统一,似乎一气呵成,不曾间断过。《老子》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弘一的心性就是一滴澄澈透明的水。有趣的是我们在欣赏李叔 同时,看到了他过人的才华,而仰望弘一,似乎他一进佛门,才华就走失了,只留有高僧的情怀。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弘一同样是才华超凡的。他修的律宗, 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手上方得复兴,倘无才华,真是不可思议。依我理解,才华在任何领域都可施展,只是佛门与世俗间理应有 一面有形或无形的围墙的,佛门的有形围墙内应该弥漫浓郁的宗教气息,不仅使僧人有感,也让出入其中的外人警醒,将世俗利益的诱惑、熏染隔绝在外。佛门的无 形围墙更不应没有,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界定。人有时是很需要用这样的无形围墙来封闭自己的,以便安置一片安宁清新的精神栖息住所。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有 形和无形的围墙庇护,或被围墙内外的人视有若无,形同虚设,那么,崇高与卑琐、超脱与鄙俗、正义和邪恶也就无界限可言了。不仅对于今日佛门要有围墙意识, 像我等区区文人也需以此为鉴,心中隐秘的琴弦岂能由媚俗之手来拨动!

这就牵涉到生命价值的认定了。今人爱说热爱生命善待生命,却未必理解生命 展开的形式。李叔同时代的生命是那么有戏剧性,该表现的都表现了,该获得的也获得了,让人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似乎生命需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世一遭。弘一之 后,就没有这许多戏剧性色彩了,生命进程如他的青鞋布衲,素朴而又深沉。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往昔的风采,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里程。很难说哪一种生命的进程比 较合理合情,好像生活本来就是如此,都会透露出生命在某一个时段的色泽,纵然风中一叶,也可以说春秋消息。只是从我的思索来延伸,是倾向于后者的。李叔同 什么都想露一手,看似热闹绚丽之至,却不免有急切仓促的茫茫然。弘一时代就越发体现了一种经过人生坐标定位后的价值生活,兀兀经年中无不渗透着生命、文化 的情怀,一种被情怀所浸透的指向。这种纯粹的个性被锻打得不可摧毁。不管人们说李叔同是喜剧也罢,弘一是悲剧也罢,弘一毕竟是一种深层的人生 递进,由此也更耐人寻味。做弘一则尤其难,追求超越了生存现实,只能孑然独行。他感受到的不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旷野中萧森的八面来风。尽管弘一也知道停 下来或转回去,是许多亲朋之所愿,但是却有一种感召在前,使他着魔似的奔向那遥远又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真要界定的话,弘一的人格还真是悲剧精神的人格 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隔代之下,记住这位不必非记住的人物,似乎有着隐约的情缘。如果说弘 一的人生也是一部书,那么,这部书是必定要慢慢翻读、细细把玩的,且未必就读得下去。有时候,我们触动历史,触动历史这株大树的任何一张叶片,都会令人体 味和依恋。春花入梦,秋色经眼,过去的梦影可能就折射着当代人的灵魂,折射着失去精神家园的苦痛。时代之帆很快就要把许多过往人事抛在后面,重新开始一种 新的审美和价值体现。可是,我却有一种预感。也许在今后的许多嘈杂骚动的场景里,弘一会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们的视界,使我们不时有一种心绪怦然的感动,悲欣交集。

 

赞(0)
分享到